军队行经之处扬起一片尘土,让人几乎无法呼吸。艾琳取下头纱,穿这样走这么一大段路实在太热了,汗珠滑下她的肩膀,其他人看起来不比她好多少。
她把头纱塞到腰带间。羊毛公会的人走上前对新领主宣誓效忠,接着是皮匠公会的人捧着当礼物的马鞍走在后面。那些骑士成半圆形,遮住了她的视线,不过她仍然可以看见他的头顶。他已摘下头盔,暗红色的卷发已经汗湿,贴在他的头。她听见他对羊毛公会的人说了一些话,并且握住对方的手。
他那双大手,即使被一位骑士的背遮去了大部分,仍然让艾琳心头一惊。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听着羊毛业公会会长宣读着誓言。她心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觉得这位莫莱新任朱尼尔会改变他们的命运,就像新国王亨利和王后伊丽娜改变了英格兰一样。
艾琳有一点紧张,转身为麦格整理头发,并且拍掉他衣服前面的灰。他的头抬也不抬,伸手把她的手挡开了。
艾琳想着,这个新领主据说是半个诺曼人,半个爱尔兰人。全莫莱人都在猜想这位受国王酬赏的英雄不知会怎样治理这里。大部分的人都认为爱尔兰人非常野蛮。
就在这时,那个高高的队长走了过来,说他们是下一个。艾琳见过他,从前总是他在城里挨家挨户征税。
他站在她的面前。“你是金匠?”他环视四周,看看有没有人要纠正他的话,然后又转回来,把艾琳从头打量到脚。
她直视着他。“金业公会想送一件礼物给领主。”她拿出那个木盒子。
他又盯着麦格,似乎无法移开目光。“什么?”他看着她递给他的盒子。“不行,我不知道——我想,你自己交给他吧!”
他皱着眉头,匆匆走开了。羊毛公会的人已经退了下来。艾琳伸长了脖子想看清楚。朱尼尔正倾身把那疋布递给一位骑士。阳光照得他的盔甲闪闪发亮。
别人说他是大块头,一点也没错。那双长腿肌肉结实,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那宽阔的肩膀,强壮得足以大力挥舞一把沉重的剑。
她匆忙走上前,牵着麦格的手,一个骑士递给新领主一杯酒。她看着他大口喝下去,喉头的肌肉在动着。他把酒杯还给骑士,然后之前那位金发队长凑上前,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一些话。
艾琳推着麦格叫他跪下,然后她也跪在他旁边,太阳实在太热了,她知道自己一定看起来满脸通红,浑身尘土。刚才那种不安的感觉又回来了,怎么也挥不走。她双手举起那个木盒子,然后抬头看新领主的脸。
她近得可以看见他眼角的细纹,近得可以看见那英挺的鼻子和坚毅嘴角,还有那垂在额前的暗红色头发。她原以为新领主的年纪会比较大。
她看着他的时候,不知怎的,她竟觉得好像从前看过那双眼睛。
他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突然改变了,接着他的身子前倾,双手突然抓紧了椅子。然后他转头看麦格,眼睛瞪得大大的,继而再转回来看她。
艾琳听见身后的鞍匠在窃窃私语,有一位骑士咳嗽了一声。
莫莱爵爷仍然瞪着她,喉间发出了声音。“是你!”
艾琳眨着眼睛,看着他仍因某种情绪而绷紧了,他的嘴也扭曲了起来。
出了什么问题,聚在旁边的人都不敢动,睁大眼睛看着这位新爵爷好像突然被魔鬼附身了一般。
一阵耳语逐渐响起,一直传到后面路上的车队那里。艾琳抓住麦格的手,可是还来不及站起身,那个全身盔甲的大块头就已经冲上来,伸出双手,粗大的手指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这魔鬼!”这位新莫莱爵爷咆哮着。“叛徒!”他抓住艾琳,一手仍掐着她脖子。她猛力吸着气,眼睛凸了出来,他大声吼道:“他是我的,是不是!”
“妈妈!”麦格冲上来,想要扳开他的手。
可是艾琳已经昏了过去。
“老天,”尼尔咒道,“这威尔斯东边大半个地方的人都跟她借过钱!”
棒着敞开的工作室门,他们可以听见青蛙在院子里鸣叫。已经过了午夜,这座宅院里火炬在晃动着,几名骑士来来回回地把东西由屋里搬到车上。艾琳站在一辆车旁边,斗篷披在后面,头发像刚融化的金子般垂泻在肩头,车子上堆得高高的都是她的家产。她揽着孩子,一面仍在生气地哭着。
太可惜了,尼尔想着。他对她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至于他自己——他祈祷有奇迹出现,如今果然出现了,由他眼前所见,钮柏纳留下来的不仅是金店生意,也还有很可观的借贷事业,营业范围广及整个西英格兰。而这个家伙的老婆显然在他死后把事业扩展得更大。
他站起身,由工作台后面的架子上再取下一个保管箱,用匕首尖把锁弄断。他已经打开四个了,这第五个也一样,底层装满了成袋的金币和银带。上层放的是成卷的借贷帐簿,记录了借款人的姓名和地址。
那些帐簿记录得十分工整精确,利息算得清清楚楚,看那些帐簿就可以知道其放贷对象大部分在这威尔斯边境地带,尤其是莫莱和查克,但是也远及雷山。有一些小的贷款对象则包括了各行各业,连捕老鼠的都在内。她真是锯细靡遗。
“这个放贷的老家伙,”华特说道。“把所有的财产留给那个骚寡妇,而她似乎可能弄得利上加利。”
尼尔哼了一声。他想着,难怪这个城市还这么繁荣,原来做生意的人都有地方求助,不虞缺乏资金来源。
他伸手把华特手里的帐簿转了一个方向。“你要这样子看才对。你应该学认字的,那样会过得更好。”
华特耸耸肩。“我已经够好了,至少我能看懂数字,不是吗?”
尼尔没有心情跟华特辨。他一心只想享受自己的战利品,经过这么漫长的岁月,他一直在猜想着她不知怎样了,而今她竟然自己送上门,而且财富比宫延里任何继承人都多。他真的是走运了。她这样做金银买卖至少有七、八年了,而这段期间正是无政府状态。
而且,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想到这一点就令尼尔背脊上兴起一股寒意。他朝门外看去,见到她站在那里,双臂护着孩子。
老天在上,他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她!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原先甚至开始怀疑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了。
有过几次,譬如有一次他在史塔福受了伤,发了三天高烧,就一直梦想着她,也不得不告诉自己,那只不过是他二十岁充满激情的遐想,实际上根本没有发生过,即使他当初确实在高斯特爵爷底下住饼雷山。
这些年来他每次回想这件事,其真实性就越来越减低。她的金红色头发,那美丽的脸庞,他搂在怀里的身体,实在太完美了,他不禁得告诉自己,这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完美无瑕的女人。
不可能,那一夜没有一点是真实的。除了她跟他做完爱以后怎样解决这档事是一个残酷的事实以外,别的都是梦幻。他还记得自己是怎样醒来发觉身处雷山的臭巷子里,一辈子都记得很清楚。
十年了,他很讶异竟敢过了这么久,那时候他才二十岁,如今已经快三十一了。
今天,当他看着她的脸的时候,只听得自己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昏眩,仿佛要面临死亡一般。
老天,她就在眼前!她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