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看见她这副模样,那让他觉得她离自己很遥远,虽然她正靠坐在他身旁,那感觉还是遥远。
“右昀,看着我。”他扳过她的头,逼她面对自己。“你在想什么?”
“你说霍羽丹的个案辅导可以结束了是不是?”
“是呀。你有什么问题?”
“那你以后是不是不必再去见她了?”
“理论上是。不过我偶尔还是会抽空去看看她,以朋友的身分。”他很自然地反应。“你有意见?”
“没有。”她转过头,不看他。
“生气了?”
“没有。”她已哽咽。
“怎么了?”他托起那张脸时,泪水已滑下面颊。
“既然可以结束了,你为什么还要跟她牵扯不清呢?本来异性辅导就是社工大忌,你根本不该接她这个个案的!”她激动且带着愤怒。
“右昀,”他扶着她的肩。“你怎么这么说呢?我辅导她那么久了,偶尔去看看她是很合理的事,什么叫牵扯不清?你不觉得这话说得太重了些?”
“我不要你再去见她,你答应我好不好?”她软软地哀求。
他很为难。
“我可以做到不主动找她,可是她的父母都不管她,交的朋友大部分是损友,如果她有困难求救于我,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不管,你说对不对?”
“你可以把她转给别人辅导。”
“她怎么可能随便信赖另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呢?何况她现在情况稳定,已经不需要长期辅导了。”
“你的意思就是要跟她一辈子纠缠不清是吗?”她厉声质问。
“右昀,你怎么变得这么不可理喻呢?”他摇着她的肩问。“为什么要说这么苛刻的话,难道你不信任我?”
她的神情倏地僵住。
“我想回家。”
他送她,无言。
———
街上人潮熙来攘往,满右昀却像在无人的沙漠中独行。在没有水源的沙漠,她却要去找寻止渴的清溪;在一个只有塑胶的世界,她竟去搜寻珍贵的玉石。
和韦方决裂使她失去了水源和玉石,有如一夜之间倾家荡产的亿万富豪。
她错了,她发现自己错得彻底。曾以为自己在这众生皆苦的世界里独拥一片桃源在掌心之内,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并非如来佛,幸福像恶作剧的悟空,一个筋斗已栽到十万八千里外,以光速溜掉。
他不是他。他不是她的。
她专心地走,专心地想,即使全身已湿透,她仍毫无所觉。
雨越下越大了,雨打在她脸上、身上。分不清是雨,抑是泪让她的视线变得清晰,她看见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
“卓大哥,以后我们就住在有山有水的小村庄好了。小村宁静,青山如洗,溪水悠悠。我们就在屋前屋后随意种点蔬菜瓜果。傍晚我先陪你在村后藕塘垂钓怡情,夜里你再陪我在灯下读古诗言词,你说好不好?”
“你说什么都好。”
那才是卓亦尘,她说什么都好。
满右昀无意识地走着,不知不觉地走回校园中。她本能地往操场走去。
不知今夕何夕,天上也没有圆月,但她就是想跑操场,尽避两腿已走得发软,她还是要跑。
她对不起卓亦尘。她怨自己意志不坚,怪自己行为出轨。
他一定还在等她,她怎能如此轻易地放弃?跑吧,回去吧,回去向他忏悔,求他原谅。
眼前倏地一片漆黑,她倒下了。
———
尽避韦方还在生满右昀的气,他还是登门拜访,上满家看她来了。
满右昀的父母虽是头一回见他的面,却不觉得特别陌生。女儿前些日子的改变他们都看在眼里,从曾维特口中多少也听说了一些事。
他被请进满右昀的卧室里,由于她还在熟睡中,他静坐一旁等待。
她的床头挂着一幅画像,画中人的神韵跟他十分相似。他暗忖这大概是她的父母见到他时微有愣怔的原因吧。
那是个古代男子。他立刻就断定那人名唤卓亦尘──他永远无法见着面的人。
满右昀翻了子。
他注意到她枕头底下有东西。犹豫片刻,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一个纸袋。
那是一本小说手稿。虽然明知未经同意乱动他人物品是不道德的行为,甚至犯法,但他已经开始翻阅,并赦自己无罪。非常时期需用非常手段,他不是圣人,不必道德满分,不需将自己神化。
那是卓亦尘和小满的故事──喜剧结尾的版本。
他看得很快,着眼在两人的爱情部分。
一张照片掉在地上,是有他的那张。韦方敏锐地察觉出墙上那个卓亦尘是临摩照片中的自己而成,角度和神情如出一辙。
是她自己画的?韦方忿忿地想着。
她的丈夫就是卓亦尘,他俩已经成亲,也圆房了,只差还没生孩子。
他把所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收拾完毕,放回她的枕头底下。那是属于她的梦,该死的梦。
不公平。他连公平竞争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随她的情绪起舞。她高兴对他好,就可以“将你心,换我心”;她不高兴理他的时候,就去学超人绕赤道旋转,绕着操场跑个筋疲力竭之后,再哭个死去活来。
现在竟在雨中跑出急性支气管炎。难道她“回去”的已经强烈到不成功便成仁了吗?可恨!
———
究竟怎么回事?那些数学题明明是很眼熟的,解题方法她也背过了,怎么一印到试卷上就那么不对劲呢?满右昀眼睁睁地看着手表上的秒针毫不留情地向前走,直到监考老师无动于衷地收走她苍白的卷子──
不可以,霍羽丹不能这么做。她不可以接近卓大哥,不可以诱惑他,不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
满右昀在睡梦中大喊、大哭。她父母闻声赶到房门口时,韦方已经坐在床沿安抚她了,满家父母于是又退了出去。
“卓大哥,你不要再见霍羽丹了好不好?小满没死,你看,”她从韦方怀里钻出头来,拉着他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脸。“小满在这儿呢。”
这一幕令韦方痛心疾首。难怪她要他喊她小满,难怪她从来没喊过他一声“韦方”,难怪……
他一直是别人的替身。
托霍羽丹的福,他才有幸蒙她垂青。不,应该说,因为霍羽丹带给她危机感,她才勉强将他视为卓亦尘的替身。本来她是不屑一顾的,霍羽丹的出现教她顿悟。
是啊!卓亦尘会陪她钓鱼,放纸船。他也有幸陪她做这些事。甚幸、幸甚。
“你是没死。”他盯着眼前那张脸。“你也不能死。”
“你把我救活了,对不对?”
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她,他能跟她计较什么呢?
“你先躺好。”他扶她躺回床上。
“你不要走。”她不肯躺下。
他无法承诺不走,只能静静注视她。
她赶紧抓住他的双手,两眼直直地盯住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了。
时间在悄悄流逝。
两行泪终于从满右昀的眼角慢慢淌下。她觉得冷,他的眼里没有火,那森冷的目光无法燃烧她。
“你不是卓大哥。”她松开他的手。
“你说错了。”他冷冷地纠正:“在你恐惧我会爱上霍羽丹的时候,我就是你的卓大哥。”他闷哼一声,继续。“只有这个时候你对我才有感觉。你宁可错抓,也不愿错放。而你更不愿放弃的是回去找他的念头。我对你来说不过是提供了一点望梅止渴的作用。”
他平静的声音里道尽无奈和失望。站起身,他审视她床头那幅画像。
“他不是我。”他又缓缓开口:“你心里的人是他。”
满右昀默默无语,对他冷冷的控诉产生一股莫名的恐惧。一双深邃的眼眸直愣愣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