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华丽的大厦,璀璨的灯光,各种肤色的人群,离地面最高的酒吧……不管是喜欢复古的,还是典雅的建筑,都可以在那里找到倒影。
爸爸住的是公司的宿舍,和别人共用楼下的厅,房子也有些旧了,他和他的太太以及女儿都对贺崇愚好得过分,也许是因为她本身也彬彬有礼,乖巧可爱。第一天,给她放好洗澡水回卧房的章太太对丈夫说:“这女孩真是可爱得像个洋女圭女圭,我都忍不住喜欢呢。”
爸爸很得意地说:“那当然,那可是我的女儿。”
大部分时间都是由章太太和她的女儿陪同贺崇愚到处玩,他们不是有钱人家,许多高级的地方自然都是进不去的,但是只在外滩转转,拍拍照片也让她非常欣喜。可是相比起繁华的外滩黄浦江,她还是特别特别想去看东海。
一个周末爸爸特意带贺崇愚去看海,他知道女儿曾经有三个梦想,就是在草原上骑马,在天空中滑翔和在大海里游泳。爸爸一向繁忙,女儿在的那个假期他也没有抽出多少空来陪伴,这天已是额外的开恩。可偏偏还是个阴天,他们搭车出发的时候,雨刚停,而且不知道何时会再下。
尽避如此他们还是出发了,车子的轮胎碾过积水的泥潭,溅得一身泥浆。去海边的经历一点儿也不美好,可是贺崇愚依然被感动了。从她记事起,爸爸从来都是严肃而带着些微适度的慈祥,但从来不儿戏。那天他们两个人倒了许多趟车,最终到达海岸线的时候,他像个大猩猩一样地捶胸欢呼,尽避天是那么浑浊,海水是那么肮脏,太阳像一只冷漠的眼睛——他们还是快乐极了。
他们在一个人都没有的海岸线追逐,冲成群的海鸥吹口哨,撵爬在沙滩上的拇指大的螃蟹,不等有人靠近它们全都钻进手指粗的洞里,两个人恶作剧地把洞刨开,把它们都挖出来,装在塑料袋子里带回家去。不远处的芦苇有一人多高,看上去好像离他们很近,可是爸爸说,其实它们在相当遥远的地方。
“在哪里?”
“地平线上啊……再也没有比地平线更加远的地方了,你可以去草原上骑马,也可以去天上滑翔……但是你永远也到达不了那片芦苇所在的地方……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的奇怪……看到的往往不是真的,至少不是最真实的。”
案亲这话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她一直坚持那次旅行是自己一生中见到过的最美的大海。多年后长成青年的她都记得,芦苇,阴天,螃蟹,像只眼睛的太阳和浑浊的海,古老而苍凉,是宇宙间真正存在很久的见证。可是她的朋友完全不这么觉得,有人发给她一套幻灯图片,图片上的是马尔代夫群岛,一个天堂一样的地方。那里碧蓝得让人疯狂的水,轻得飘在头顶上的天,静止了的时间和脚下透明的地板……那是完全让人忘记了呼吸的童话世界,但不是“她”的大海。
你知道吗,在这样一个地方,也许,所有不可能的,被嘲笑的想法都是成立的,当然,也包括对一个人的思念。
这世上为什么要有希望呢?难道不是因为潘多拉把盒子里的恶魔放出来了吗?如果没有那么多不可能……希望又如何诞生。
从父亲那里回到了属于她的城市中,贺崇愚马上迎接了新的生活。她的新学校——勉骅中学是一所由一百多年前的建筑构成的名校,相当古老。这所中学的历史足以和爸爸所在的那个城市相抗衡,她猜是这样。老师学生都引以为荣,可她不觉得有什么好自豪的,因为房子太旧了。
他们这群新生都暗地里给学校里的流金楼加了个“破”字,叫“流金破楼”,从她看到它的第一眼起就希望它快点儿消失,哪怕变成一堆废墟,也比现在这样子好得多得多。
“流金破楼”是专门给老师们办公用的,只有两层,可却是整个学校里,最昂贵的物品集中地。虽然外楼又破又灰暗,可是里面高新科技的玩意层出不穷,空调两年就淘汰了,冰箱和彩电都一应俱全。办公室的每个门上都用十分漂亮的牌子标注着教职员的名字。走廊上的灯光,总是强烈得过分,让人头晕目眩,这里采光非常差,无论多么晴朗的天气,阳光永远只能够照到楼的门口。每个走进来的学生,总是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因为稍微一点儿动静,就会弄出很大的回响。
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会嘎吱作响,上了楼,一抬头,就能看见很明显的一个房间,门口牌子上的字写得斗大:“青春期心理咨询课”。
她永远忘不了在这幢楼里看见她的苏依时的情景。每回当她无数次地想要忘记他,那一幕总是教她再度回到他的身边去。
而她的苏依,一直都是孤独的一个人,没有任何朋友……
他第一天在勉骅报到,看到写有自己名字的桌子,就坐了上去,然后把书包塞进抽屉。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他,当然引起了一个女孩的注意。她是那么欣喜若狂,几乎要喊出声来,可是她没有,当他坐到她后面去的时候,她赶紧回忆着他的衣领,他的发根,他的肩膀,连老师进来点名都浑然不觉。
开学的第一天,班里每个学生作自我介绍,轮到他的时候,他站上去,刚说了一句:“我叫卫嘉南……”然后老师就替他把所有的介绍都说了。
老师说:“这就是我们全班在录取时,成绩最差的卫嘉南。因为他母亲跟校长的关系实在太好,我无法拒绝他进入这个集体;我感到对不起你们,你们都是优秀的孩子,凭着自己的实力,成为我们学校一员的胜利者,我却让你们与这样一个通过不公平竞争进入的人朝夕相处,首先我向你们道歉。”
老师说完,深深地欠了欠身。
下面一片寂静,真的,静极了。接着,开始喧哗。一群和他一样大的孩子,愤怒地瞪着眼睛,揪着眉头,但是他们不是针对老师的,老师的这番话为她日后在学生当中赢得了绝对的尊敬,在全班人的心目中,她一方面是一个敢于向学校反抗,说出其他老师所不敢说的话的英雄;另一方面,她是一个能够向几乎谦卑等待宰割的学生弯腰道歉的长者,还有什么能够改变她的地位。
老师继续说道:“但是不要忘记了,虽然他的母亲可以利用权力将他送进这个班里,却不能利用权力阻止你们比他强。他或许比较幸运生在那样一个家庭,但是却不能以此凌驾在你们之上!你们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你们比这样的学生优秀得多!”
……如果苏依写日记,那么他的日记里一定不会出现她的名字,因为她对他来说是一段空白,尽避共处一片天地时,她的视线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背影……
贺崇愚很吃惊,他明明很优秀,优秀到连还没教过的方程都可以运用自如,为什么会是成绩最差的人?或许他在考试时发挥失败了,可是,这和老师那番话有什么关系?不管怎样他是一个被迁怒的人,而他才十三岁。
她的苏依走下讲台的时候,眼神曾和她一度相撞,而又面无表情地别开了,难道他以为她是和那些学生的想法一样吗?贺崇愚急得想和他分辩,可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她只能用视线默默地看着他走过她旁边,回到最后一排去。他的衣领和肩膀,颈窝和发根,就从此都在她的视野里消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