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台阶上的教室门口,看他们在那里腾空,踢腿,侧翻,大叫,摔跤,继续大叫,拳头相向,然后腾空,踢腿……足球失去了平衡,朝她这个方向咚咚咚地滚来,滚到她的脚边,和紫色的小皮鞋相依相偎,她没有去捡球,抬眼看着那些男孩为了谁来要球而大打出手,然后其中一个蛮力地揍了每个人一顿,向她跑来。
等他跑到面前,那股汗味简直是冲天刺鼻,但是贺崇愚不讨厌,她捡了球,交到那男孩手上,男孩道了谢,掂着球回到战场上去,又将那些懦夫一顿饱擂。
贺崇愚回了教室,等待同学陆续回来……
第一节课下了,是例行的中途课间做操。每个班的孩子整齐地排列在操场上,面对着主席台的方向,大家都是一副懒洋洋的表情,没骨头米虫似的蠕动着每个动作,惟独在主席台上领操的那个男孩,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动作到位,而且非常好看。白色的短袖衬衫,剪着普通的平头,因为是背对他们,所以贺崇愚没能看清楚他的脸,但是她迷上了这个领操男孩的动作,所以,她每天都非常盼望做操时间的来临。
第一个郁闷周期,她给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做,所以她的郁闷时间,不过就是上床以后那短短的十几分钟而已。
首先她的继父带着工厂里一同干活的一帮哥们去学校里,免费为学校做了一次义工,建造了一排简单的房子,抵消了赞助费用。建房子那天N多的孩子去围观,贺崇愚一个人坐在教室里面,快上课的时候才从里面出来,继父看见她,拿起自己的水杯让她喝了水,还问她学习怎样。
她喝了大半的水,而且数着。第十三口的时候,上课铃声响了,于是她说了一声:“爸爸,我去上课了。”
那天的课间操让她有些恍惚,一边看着人群后面的继父在灰尘中穿梭,一边看着主席台上喜欢的身影,她第一次没有好好做操,总觉得那男孩已经知道了在建造房子的男人是她的父亲,看着他一尘不染的白衬衫黑裤子,她觉得自己身上有尘土的气息,哪怕是淡淡的,却无法抹去。
今天轮到贺崇愚值日,她提着垃圾筒,因为里面的垃圾并不多,因此她拒绝了别人要与她一起去倒的好意,独自一人拎着它,经过一班的门口时,她不经意地往里面看了那么一眼,然后就是宿命安排心灵的撞击。
放学的时间,下午五点十五分,秋天的阳光正好从后排倒数第一个窗户射入,能够照耀到靠窗户的两排桌椅,那个领操的男孩子站在它们中间,拿着本书,看一眼,往黑板上抄写着字,他的粉笔字写得可真漂亮,像一个大学生的笔迹。
贺崇愚怔怔地望着这一幕,她想起童话里面常常说到的一个俗套的情节——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每个童话几乎都会以它来收尾,尤其是母亲买给她的那套格林童话全集,这样的故事看得多了,贺崇愚就开始相信世上真的有公主和王子,即使失去了国家,即使遭到继母的虐待,只要遇到另外一半,不但能回到从前,而且还能拥有从未拥有过的幸福生活。
那男孩子继续地写着,他没有发现九月九号,下午五点十六分,一个二班的女孩儿在门口看他写黑板报。
如果那个时候,贺崇愚拎着垃圾去倒,没有看那一眼的话,故事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也许会是一个人笑到肚皮发痛的故事,也许会是一个王子公主一见钟情的故事,可是造物主让她看了他一眼,而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因为第二天是教师节,所以每个班级都要把教室打扫得非常干净,而且要将所有的黑板报都换成祝贺老师节日快乐的字样。现在二班的班干部都在忙碌这个,惟一打扫卫生的只有贺崇愚。
倒了垃圾回来,贺崇愚发现一班的门锁了起来,说明他已经干完回家去了,贺崇愚趴在窗台上,往里看了一眼,整齐漂亮的字和画儿,将整个黑板布置得光彩耀眼,还拉起了金色的装饰花环,“好漂亮……”她不由得喃喃自语,入神地看着它。
第二天晨会的时候,校长先做了一个简短的发言,表扬一班的班干部一大早就来,把老师的办公室打扫了一遍,泡上了热茶,铺上了软垫,全校的学生例行公事地鼓掌,“接下来是一班班长兼学生代表卫嘉南同学代表全体学生向老师致贺词。”校长退到一边,贺崇愚发现昨天那个写板书的男孩走上了讲台,敬了个礼,对着话筒开始说话,他说了什么贺崇愚都没有听见,她只是非常专注地盯着他的每一次开口,每一次扬眉,直到他再度敬礼,下面报以热烈的掌声后,她才从怔忪中醒了过来。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们的家园——地球被外星人侵占了,而自己就和那个叫做卫嘉南的男孩一起,为了拯救人类踏上了寻找一块有着外星人秘密的宝石的征途,途中,他们遇到了很多艰难险阻,但是,全都因为爱而过关了。
贺崇愚将这个梦写了下来,她给里面的女孩起名叫“美拉”,给男孩起名叫“苏依”,故事的名字叫做《月亮宝石》。
“那是一块爱的宝石,只有它可以摧毁外星人,因为它们没有爱的指引……外星人惧怕这颗宝石的力量,它们总想要毁掉它,可是宝石却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骇人的能量场……美拉和苏依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前,里面深不见底……”她不停地写着,上课的时候,下课的时候,回家了以后,等母亲走出房间,她就把装作温习的功课推到一边,拿出方格本子开始写这个故事。
用了整整一个礼拜,她写完了所有的故事,给它画上了一个圆圆的句号——握着那厚厚的一叠纸,她露出了微笑,这是她第一次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笑得那么舒心,然后她把它很小心地夹在一个三块钱的夹子里面,装订成简陋的小说,放在床边,母亲催促着她快点儿熄灯睡觉,她就关掉灯,静静地翻动着那叠厚厚的纸,听着簌簌的声音,非常好听,非常动人……
她把它带到学校去,上数学课的时候,她忍不住将手伸到课桌抽屉里,触模着封面,那些因为写得太用力,而微微突出的纸张表面,模起来格外的舒服,她将它们轻轻抽出一点点,瞥了一眼,接着就越看越入神——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它拿走了。
贺崇愚抬头一看,这下可完蛋了,是数学的文老师,五十岁左右,一脸威严的皱纹,和炯炯有神的双眼,她皱着眉,一语不发地翻看着,然后开口问:“你写的?”
贺崇愚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揪两下,她语无伦次地说:“……呃……嗯……”
“放学来我办公室拿,现在继续上课。”
贺崇愚的心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窟般寒冷,完了,一切都完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啊,何况再给她一个礼拜,不,甚至是一个月,她都写不出那么好的童话了!
放了学,她在教室里坐了很久,始终不敢去敲响文老师的门。大钟响了六下以后,低着头的她听见教室门口传来文老师和李老师打招呼的声音:“啊,你回去了?好的,再见!”贺崇愚抬起头来,文老师拿着那本本子来到她面前,把本子放在她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