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边说边往厅外走去,他步履蹒跚、神情憔悴,一下子好象老了许多岁。
任昕和尹鸿飞赶紧照着老丈人的吩咐去办,仅留下母女几个在大厅里,忍痛含悲,泪眼相对。夜里,靖王爷会同两位女婿,与楚樵在牢中席地而坐,除了饮酒吃菜,自然也不忘一抒各人胸怀--
“想来,这般死法也不错,今日我赏你烧刀子酒,明日又赏你鸩酒,天漠,合该你是注定要醉死的。所谓醉生梦死、醉生梦死,唯有举起酒杯饮尽,才晓得为何总有那多人想醉,也才晓得有些时刻真是非醉不可!”几杯黄汤下肚,靖王爷不仅开起玩笑,也毅然的碰触生死。
“是啊!『情』是什么滋味?『酒』便是什么滋味?若要问酒味如何,何妨先问问自己此时心中的滋味如何?”任昕贝勒亦颇为感叹的加了几句。
“甜者得甜,苦者得苦。人,悲欢离合,歌生哭死,乃至花开花落,俱是有理由大醉一场的。”尹鸿飞对生离死别已多有体会,这番话,自然说的是自己的感触。
楚樵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个豪迈却安静的饮者,话一向不多的他,却做了一个总结。“来!就让酒如明镜,照见自己曾经得意、失意的灵魂,就让咱们举杯饮尽人生一段有情。”
人生走到这路径来,其实楚樵知道,酒是浅酌的好,喝浓会醉,同样的,爱亦是浅酌的好,否则便如花绮与他一般,是要一边酩酊、一边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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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递嬗得极快,夜过去了,便是日出东升,而东方既白,午时又很快的到来。在江宁的午门外,盛况空前,人山人海,百姓们争相一睹乱党余孽即将问斩的实状,更何况,这位即将被砍头的人物是平日被奉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鬼影神捕”呢!对江南任何一个乡民而言,他都堪称是个英雄。
唯英雄是不容许犯错的,即使是一点小小的错误,人们也会很快的抹杀一切功勋,从头开始论斤秤两。
坐在辘辘向刑场的囚车里,楚樵沿途感受着夹道百姓们两极化的情绪,有人朝他迎面唾弃,有人对他投以悲悯之色,不过,他十分了解,那些都是煦煦之仁,孑孑小义,凑热闹的人比真关心的人多。
话说回来,他早不在乎那些了,因为他知道吾道不孤!
靖王爷与芹福晋大悲大悯,同意让花绮与他身同殉、死同穴,而他何其幸运,能得花绮这么个愿与他同心同德,愿陪他歌生歌死的红粉知己。
人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他的手腕只技巧性的上了粗索,他的长靴里藏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而押解囚车的人是与他肝胆相照的闇达查锦。
一旦抵达刑场,花绮便会端出两杯鸩酒,假藉感激来邀他举杯,幸运的话,不消数秒,两人就会毒药穿肠、共赴九泉,若不幸鸩酒没有发挥效能,两人则将亮出匕首,自戕而亡。
其实,原本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但为了不违背当今圣上的旨意太多,只得公然在众目睽睽下演出这幕殉情记,想必,亦能给世人一些警惕吧!
刑场极快就到达了,楚樵睨了一眼挂在胸口的青玉镯才步下囚车,昂首阔步的走上刑台。
花绮这时走了出来,引起百姓们一阵哗然骚动。她身着白绫素服,犹如奔夫丧的哀妇,手捧双杯酒盘,嘴里低低吟唱百居易“劝酒”--
劝君一杯君莫辞,劝君两杯君莫疑。劝君三杯君始知: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时胜醒时。
凝视着如此貌比河清的皎洁佳人,楚樵的心绪突然难以平静,他亦喃喃念道--
靶君情重惜分离,送我殷勤酒满厄。
不是不能判酩酊,却忧前路醉醒时。
他凝视她,目不转睛的凝视:她亦回视他,两人像透过灵魂做一回深刻的对谈--
怕醉吗?
不!怕的是酒醒后,睁眼时,在悠悠晃晃的人世中觅不到妳。
睁大眼眸觅我、寻我,不管将来的世界是黑是白、是暗是明,咱们定要互相寻觅,觅着咱们的来生、寻着咱们的幸福。答应我,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花绮上前,不曾理会鼓噪的人群,先让托盘着地,再捧起两杯鸩酒,分别送至楚樵与自己的唇际。
立于表情凝重的任昕与尹鸿飞身旁,纤月、水翎与镜予三姊妹终于忍不住啜泣了起来,她们的阿玛、额娘不忍来送女儿这一程,三姊妹则是不忍心不来送姊妹这一程。
一旁任皓与尹霜若心绪纷沓复杂,两人皆爱人却不为人所爱,并得眼睁睁的瞧着自己所爱的人为他人殉情,唉--
楚樵与花绮痴对了半晌,花绮手抖了抖,楚樵毅然决然的以手腕顶起花绮持杯的手,一仰头,就将鸩酒饮尽,而怕追不上他脚步的花绮亦急急地让鸩酒入喉。
辛辣苦涩的滋味直呛进喉底,花绮轻咳一下,与楚樵面对面伫立小片刻。
咚咚鼓声响起,摧人心肝的行刑令掷地,花绮不解为何鸩酒的毒性会发作得如此缓慢?
与楚樵又互视一眼,楚樵迅速扭开没系牢的腕素,与花绮同步拔出预藏的匕首,匕尖直指心脏--
如此突兀的举动,霎时换来群众的惊叹与尖叫。
楚樵苍凉的喃念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在刀刃刺入身躯前,他居然产生茫然与怅惘,为的倒非自己,而是有感于花绮如此的牺牲,是否值得?“三格格,妳其实不必这么做--”
“不要搧动我喔!”花绮妩媚中含带着凄楚的浅笑。“你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我早将死生置之度外。花开花谢缘何事?尽岸无私造化中。二十年后,你是铁铮铮的一条好汉,我是绮丽丽的一株花朵。”
见她心志已坚,楚樵再无疑问了。“那么,该上路了!”
“是,是该上路了。”
最后两人互望,握紧匕首,打算给自己致令的一刺---
就这剎那,两颗浑似弹丸的东西同时打中两人握着匕柄的手,匕首应声落地,同时,某个威严陌生的声音打刑台侧边响起。
“楚樵、花绮,没朕的允许,谁准你俩说死便死了?”
两人此时才留心到人群静寂,也才注意到距行刑台不远处立着一小队人马。他们全是衣帽鲜明,气势迫人的带刀护卫,其中一人,身穿明黄对花团龙补服,头系熏貂冠帽,天生仪表赳赳,双眼赫赫如炬。
任昕、尹鸿飞等人皆感惊诧,谁胆敢自称“朕”?除非是当今圣上!
定睛一看,果真是龙颜圣体,两人岂敢怠慢,急忙往下一跪,疾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听到这一呼喊,午门前,不论老的少的,全给跪了下去。
楚樵、花绮更是惊骇莫名,最震惊的莫过于楚樵,他几乎错愕得忘了下跪。
他识得眼前这个被称作“皇上”的人。苍天啊!“皇上”居然是那日他在镇江出手相救的中年汉子?!他恼恨得想一头撞死,居然救了仇人却不自知,这贼老天究竟在开他什么玩笑?
而“皇上”仍兀自倨傲的提醒他,“楚樵,见着朕为何还不下跪?”
楚樵俯视所谓的“皇上”,感觉唯有“可笑”二字可以形容。他得居高临下跪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人世还有什么天理可言?
不,他绝不向他下跪!顶多就是一死罢了。
“楚樵是铁铮铮的汉子,父母可跪、尊长可跪,就是不跪灭我亲族的凶手!”楚樵神情漠然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