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稍早之前还很怕他的人而言,她现在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虽然她很可能应该要怕。她只是直截了当地看着他,心里想到什么就说。对于这种情况,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觉,虽然他也许应该很生气。
她朝沉默的他眯起眼睛,刻意地补充道:“真是遗憾,英格兰佬,那条河挡住了你的路。”
当时她逃月兑了,现在又将那次的失败当面丢了回来——不智的举动。他知道自己该采取一些行动,让她知道他并不觉得这很好笑。
但他真的觉得很好笑。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她的大胆,以及她面对他时那自以为是的蛮横。对一个身经百战的男人而言,跌倒在河里,被铠甲的重量压得动弹不得,并眼睁睁地看着目标物逃月兑,并不是很美好的回忆。但他想像从她的眼里看来,一定是很好笑。“我像石头一样直沉下去,差点就淹死了。”
“真的吗?”她听起来一点悔意也没有。
“嗯,在追赶一个偷马贼的时候。”
“我没有偷马儿。”
“我猜它就像王后的宠物狗一样,自己从葛莱摩跟着你回到你家。”
“这比你的想象还要接近事实。”
洛杰不相信。不像猫狗,或是那只老是绕着她打转的猪,马匹并不是宠物。他等她自己将事实托出,但那个顽固的女人似乎到米迦勒节之前,都不打算开口似的。“告诉我那匹阿拉伯马怎么跟着你回家。”
她深深吸一口气,在板凳上摇来摇去,似乎打算开始说一个像圣经一样长的故事,然后双手抱在胸前,瞪着他。“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天!她傲慢顽固得不像话。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任何事。”
“对,你没有,反正我知道你就是偷了马。”
她叹口气。“这八成就是你们英格兰佬说的滑稽问答游戏。”
“不对,这叫做威尔斯顽固。”
她发出一个小小的笑声,告诉他她不认为顽固是一种民族特性,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说道:“我见到马儿的时候,它正在河边喝水。”
“哪一条河?”
“尼斯河。”
尼斯河位在康洛斯堡外面的森林好几哩。他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寻找说谎的迹象,但她的眼里和五官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狡诈。她不是骗子,说谎时会很容易结巴。他对其中的可能性考虑了一会儿;那并非不可能,那匹阿拉伯马是有可能会跑到尼斯河那么远的地方去。
“我站在对岸看着它,真的很喜欢它,因为我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动物。它抬了一下头,然后腿似乎失去力气,跌倒在河岸上。”她回视他。“像是有人从后面打中它。”
她低头瞪着桌面,无意识地玩弄着上面的一根木刺,声音变得严肃,而且像他一样地安静。“我游过一整条河到它身边。”
她的下巴抬高,眼睛因心疼而充满泪水。“有两枝箭插在马儿的脖子上。”
洛杰的呼吸此刻冻结在胸口,她的故事突然间变得异常真实。
“英格兰人的箭?”
“不是,威尔斯人的。”她平静地承认。“但马儿身上盖着一块染成黑色的布,上面有胡桃的香味,是用来遮住它鼻子和脚上的白斑。我拔出那两枝箭,并用河水清理马儿的伤口。当我看见那些白色的斑纹显露出来时,就知道有人曾经试图要掩饰它们。除非马儿是被偷的,否则没有理由要将这些斑纹藏起来。”
洛杰对那天记忆犹新。“它不是被偷了。麦威伯爵的未婚妻、可琳小姐不遵守他的命令,骑这匹马逃出康洛斯堡。她当时乔装成别人,因此必然也会试图改变马匹的外表。要是被认出来,麦威的手下是不会让他们出城的。”
她咬咬下唇,不发一语,但他可以看见她的脑袋正在运转。
“麦威只知道他的末婚妻骑着马,走出了守卫严密的城墙。离开他的保护,只因为他禁止她出去。”
“谁叫他要将她锁在城中,不许外出。”
“不是。”他生气地看着她,然后简单地说:“他只告诉她不许离开,因为当时附近有叛乱的威尔斯人攻击。”
“攻击会发生,是因为你们英格兰佬来到这里,在不属于你们的土地上建筑城堡。”
“土地属于国王的。”他提醒她。“但这与话题无关,因为森林并不安全。”
“我不喜欢有人告诉我,不能再进入我的森林。”
也许他该走出去,用头撞屋子的墙壁,那总比继续进行这段对话容易且轻松得多。
他用拉丁文和阿拉伯话算着数,然后等她再次看着自己,再久久地看着她,严肃地说:“可琳小姐是个好人,但她很固执,不喜欢人家命令她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什么。大部分女性都有一样的缺点。”
她慢慢皱起眉头,张开嘴想说话。
“她一进入树林,”他迅速地接话。“就被盗匪攻击了。她非常幸运,因为我们同时抵达了康洛斯堡,麦威跟着她之后出城,应付了那些盗贼,但那时候可琳小姐的肩膀已经中了一枝箭。”
很好,现在她不再一副想说话的样子了,表示她至少还有一点智力。他低下头,发现碗又空了。她正看着他,所以他拿起碗。“我还很饿。”
她站起来,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你把那些都塞到哪里去了?”
“我很高,你自己也说过的。”
她摇摇头,走回锅子。
他将手掌放到桌上,挺直肩膀。“两碗炖菜只够填满到我膝盖的地方。”他自豪地告诉她。
她嘀咕着一些关于塞住他的嘴的话,一边用双手抓住围裙,用来拿起锅子的大把手。
在他知道她打算做什么之前,她从火堆上的铁架抓起锅子,然后用力拉着那个摇晃的黑色铁锅到他身边。她用力将它晃上桌子,发出一个了亮的“咚”声。
她拉下围裙,往后站。“吃吧!”她拿起他的汤匙插到锅里,用她那种特有的得意姿势:偏着头,双手插腰。“这些应该够填到你的耳朵了吧,英格兰佬。”
当他不停地吃、吃、吃的时候,黛琳走了出去,迅速赶到河边,胸口抱着一套干净的衣物。她跑过石桥,顺着河岸来到下游一个隐密的地方,这里的水流变宽,形成一个用来洗澡的小水池。她月兑下衣服,眼睛盯着从小屋东边窗户透出来的微弱灯火。算算他吃完那一锅所需要的时间,她觉得自己应该可以从从容容地洗个澡。
她见过唯一会吃这么多的人是狄修士,那个胖修士可以一口气吃完五道菜,仿佛那是他的最后的晚餐。他也是外婆最喜欢消遣的人,那个穿着棕色袍子的神职人员非常迷信,每当老莱蒂接近的时候,都会在胸口画十字,并且喃喃地祈祷。莱蒂爱死它了,最喜欢拿他的恐惧和迷信找乐子,像是朝他眨眼睛。仿佛用眼睛就可以诅咒似的,编造一些他听不懂的威尔斯咒语,还有像蝙蝠翅膀一样张开斗篷。
外婆说她唯一更喜欢捉弄的,是一个英俊自大的骑士,他和全英格兰宫廷的已婚女士都有一手。老莱蒂说过一个夸张的故事,关于她怎样恶作剧地偷走他的衣服,让他像婴儿一样光溜溜地走回康洛斯堡。
黛琳轻轻地颤抖,不是因为冷——现在白天阳光的温暖尚未退去——而是因为那个英格兰佬说的关于马儿的事。她带走了麦威爵爷的阿拉伯马,要是她早些知道,当马儿一康复,她就会将它归还。
她一边叹气,一边走到水温极低的水池中央。现在是夏末,水位的高度无法盖住她的全身。黛琳坐到水中,看着远方,心似乎也沉到了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