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永远不会嫌多的。
只是我的八字不好,得到的永远是残缺。
现在所有的人都离开了,连残缺的都没有了。
可是我还是可以重新开始。我离人生的终站还有很长的距离,我选择流浪作为我的旅程,但这并不代表我放弃。我永远不会放弃追寻生命真实的意义。
我去注册上学时,还不大敢相信自己仍能重新做学生。
学校太大了,大得我奔跑于教室之间,需要以脚踏车代步。课程又紧,我的语文要加强,但我喜欢忙,喜欢这种“一切有待努力”的情况。
我全心全意地投人功课,头半年,我手忙脚乱,但一年下来,我就开始轻松。
为了排遣无聊时光,我去选修艺术系的课,花了很多时间逛教室。最后我决定学编织。
这是需要高度耐性的工作,老师是一位日裔美国人,当她知道我在日本待过后,对我十分亲切,不厌其烦地教导我。
她的要求也是同样的严格,在编织之前,她不但要我绘图设计,还得自行染色。其实我并不是她系里的学生,工具店里又有的是染好的纱线,五彩缤纷,应有尽有,大可不必那么麻烦,但她不这么想。
“你要有自己的作品,就得做最完美的要求。”她教导我用她独特的植物配方染色,那是她将近一生的经验累积,数以百计的配方令我眼花缭乱。
“不要急,一项一项的慢慢来!”这个矮小而严厉的日本妇人说,“只要你愿意,你会有很多的时间学,但若你错过了这一次学习机会,以后很可能就再也没法学了。”
我相信她的话,一切,都是缘,我经历过人生中那么多生离死别,应该更懂得珍惜。
她毫不吝惜地把我设计图上需要的配方抄给我,但当我花了好几天功夫把第一批羊毛线染好时,她只看了一眼就告诉我明度不对。
“可我是完全照你告诉我的方法去染的。”我一听要重染,腿都软了。
“但是你没照你自己的设计图。你自己看,这是玫瑰红吗?这是普鲁士蓝吗?”
“这些不是吗?”
“就因为是太正确的玫瑰红,太正确的普鲁士蓝,因而太没自己的味道。”她拍拍我,“用点想像力。”
她实在很不讲理,但我不甘心去退掉这门课。学期已经过了三分之一,再去选别的,时间上不经济,而且我没办法排遣多余的时间。
我再染了第二批,仍有大半的没通过,直到我染完第批,她才点头,等我钉好架子,真正坐下来开始织时,都已经是夏天了。
“我要去夏威夷度假。”她说,“希望回来时,你已有所成就。”她高高兴兴地与我道别。印象中,她从未这样开心过。她是个寡妇,儿子在夏威夷福特分公司工作,除了假期,根本无法相聚。
我后悔染的线老不合格,否则也用不着暑天跟大堆毛线搏斗。
我真希望自己是个魔法师,一挥手便能把所有毛线织上架子。
“你如果遇到困难,仔细看这些录影带。”和子老师还算好心,留下了她的独家秘笈,让我在密室之内按图索骥,等两个月她由夏威夷回来,我秘功练成,震惊武林。
“你真幽默!”她被我一连串的话逗得格格直笑,然后举起了相机,为我和工作室中的纺织机拍了一帧照片,她预备两个月后拍另外一张完成图。
我真担心那幅编织会不会一塌糊涂,妨碍她的名誉。前一个礼拜我为了上架子的经线,上得头晕眼花,经线板又密,若不小心弄错,只有重新再来,工作太专注的后果,使得我一整个礼拜眼前都像是在下雨。
和子走后,我以全副的精神集中在纺织机上,这同时是我最好的消遣。当然,我不断遇到挫折,但错了拆,拆了再做,渐渐地,织出了一小段美丽的图案,那使得成就感倍增。
一个月后,我完成了第一件编织作品。从某些角度来看,织物表面不够平滑,不够匀整,月兑不了新手的生涩。
但它的完成毕竟是一个开始,我对编织更有兴趣了,染出更多的线,来做第二幅。
第二幅也快织完时,和子回来了,对我大表惊奇。
“这种编织法我从没教过你,录影带上也没有,你哪儿学来的?”
我告诉她我是天才,图书馆中的宝艺应有尽有,我只稍为翻一翻,便有无数收获。
她决定好好培养这个天才。
“但这只是我的兴趣。”我赶紧声明,只是为了排遣无聊,并没有什么雄心大志。
“无聊?”和子非常惊异,除了课堂上的学习,她对我并不了解,当她知道我迄今未婚,便非常热心地要把她那个在夏威夷福特公司当经理的儿子推销给我。
我就是不愿入籍做日本人才跑到美国来,她却这样瞎起劲,真让人哭笑不得。
但她不但把她那个宝贝儿子的相片带来给我看,过圣诞节时,还特地叫他来旧金山。我不愿在外面与这个她口中所谓“堂堂日本后裔”的北原先生见面,她便把他带到编织工作室来。
结果泼她一盆冷水的不是我,而是北原。
他告诉她,他不能与我一见钟情的原因是他已经有女友了,那是他秋天去日本旅行时认识的,他喜欢传统的日本女孩子。
和子失望极了,不过她看到我偷笑的表情,马上改变主意。
我看得出来她不死心。她还没见到那个在日本传统中长大,又曾在美国受高等教育的未来儿媳,就一口否定了她。
北原很烦恼,有一天在她母亲“强迫”他来邀我去看电影时,对我大吐苦水。
他先是颇有技巧地赞美了我一顿,然后拜托我帮忙。
“我帮得上什么忙?”
“我们可以假装对彼此有好印象,这样我母亲就不会逼我和女朋友断绝来往。”
“和子女士不会相信的,她很精明。”不能怪我笑得肚子发痛,这个身高六尺的堂堂男子汉;居然被他矮小娇弱的母亲迫得团团转。
“只要你装得像一点,她会相信。”
“我为什么要帮你的忙?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我逗他。
“你爱过,对不对?”
我呆住了:“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他承认。
难道我脸上刻了字,任何人都看得出我受过爱情的伤害:是个失败者?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他立刻解释,“一个人爱过还是没爱过,其实很容易分辨。没爱过的人在很多方面都不会成熟,但爱过的人比较有光华,比较丰富。”
我相信他也爱过,否则他绝不会这样说,也绝分辨不出来。
“我曾经爱过,很深很深地爱过。”他低下头,我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我母亲反对,你知道,我最听她的话,她是寡妇,为了抚养我长大,吃了非常多的苦。”
“她为什么反对?”
“因为对方是美国人,她说——她没法子忍受一个黄皮肤蓝眼睛的孙子。”
“那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是她的一切。”
我明白了,我不再讪笑他。他离开过一次旧金山,不该为同样理由再离开第二次。
“也许我能帮忙,但是我怀疑要让这位固执的老太太改变主意很困难。”
“你帮得上忙,否则她会不断地再介绍别的东方女孩子给我。你知道,这些年来,她不断带女孩子的照片给我看。”
我立刻猜到和子女士也把我的照片给他瞧过,而且他必定一口就否定了我,但是我一点也不生气,我要帮他的忙。
让有爱的人在一起是好事!
慕竹和慕尘相继离开我时,我方体会到刘鹗在《老残游记》中最后的一句——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多么沉痛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