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我,我的父母、未婚夫、情人……我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也许,只有我自己。
可是,我能保证那不也是残缺的吗?
“你应该接受董事会的建议。”小林劝告我。
“只因为这是一个好机会?”
“容许我实话实说,这一生,你不可能再碰到更好的机会了。”她美丽的大眼睛中,有着诧异的神色,“我相信你一定明白,对吗?”
“是又怎样呢?”我叹了口气。
“机会只来一次,错过了,这一生中永不会再来。”她的口气真像阿唐。
“那又如何?”
“做一个富有的,有权势的人没什么不好。”
“你够理智。”我淡淡地说。
“如果是我,我会立刻接受。”
“当然,你根本就是日本人。”
“做日本人有什么不对?”
“如果是天生的,当然没有不对,但我是中国人,改变国籍,对我意义重大。”
“你仍可以保留你的中国籍。”
“问题是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我有太多太多不属于日本的东西。”
“你的血液、文化与传统?”
“不止这些,还有思想、思考的方式……”我意兴阑珊地说。
“可是这并不困难,来日本这短短的时日,你已经会说普通的会话了。”
“问题是学说话不难,但开口之前,每句话还都得用中国话思考一遍。”
“你说英文时有这些困难吗?”
“没有!我说英文时也同时以英文思考。”
“你学了多少年英文?”
“从小学开始。”
“你如果肯自现在对日文下功夫,半年之内,你必可用日文说话,以日本方式思考。”她笃定地说。
“你这么有把握?”
“对你而言,这不会是难事。”
“可是你并没考虑到我愿不愿意!”我叫了起来。
“你愿不愿意?”她逼视我,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她跟我在一起,还另有任务,我跟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向董事会复述一遍。
我独处时,又把她问我的话重新问自己一遍。
我很沮丧地发现,我的回答仍然是“不”!要说这个“不”,得需要非常大的勇气。这勇气,在小林与其他人的心目中,必是非常之愚蠢。
“你知不知道你“不”掉的是什么吗?”小林生气地说,“你辜负了梁老先生对你的期望与托付。”
“我没办法对我做不到的事负责。”想起梁光宇,我真的好难过。
“好吧!人各有志,谁也没法子勉强你——即使老先生的一生心血因此而白费。”
我不愿意接触到她愤怒的眼光,在她心目中,我是个愚蠢的白痴,竟放弃只要点头就可到手的财富,甘心做一个除了几年工作经验便一无所有的穷人。
“也许董事会得另做决定,但你还来得及改变主意。”她仍然不肯完全罢休。
“谢谢你,小林,我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我向她伸出了手。
“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跟任何人做朋友。”她笑了。
“为什么?”
“我想没有一个人了解你,你既不肯接受梁先生的遗产,又不肯让你所爱的人带你回去,你到底在找寻什么?”
“你想我在找寻什么?”我佩服她的勇气,她似乎跟其他我所接触的日本人不一样,她居然敢把心里所想的当面说出口;我们应该是朋友,至少,她不虚伪。
“也许只有你自己知道,可是我怀疑你知不知道。”
“知道与不知道有差别吗?”
“你总不会茫无头绪的去找你不知道的东西吧?有人会那样做吗?”
“也许每个人都在找他不知道的东西,只不过并不清楚自己在找。”
“我不明白,你说得像个哲学家。”小林疑惑地喃喃自语,“人不知道自己在找不知道的东西?”
“你晓得什么叫做顿悟吗?”我叹了口气,“当你找到时,你就知道了。”
“你要继续寻找下去吗?”她问。
我点点头。
那也许是生命,也许是生活,也许是希望,也许是爱……
也许只是一些残缺……
但等我找到了,我便会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如果你找到了,不管是在何处,都请你告诉我。”
“我会,我会第一个告诉你。”
第十二章
下雪的时侯,我离开了日本。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鹅毛大的雪片,我以前总认为雪的感觉像冰,或者只是冷冷的感觉,但实际上一点也不像。
雪的本质接近爱情,看它漫天飞舞,没有任何归依,但一接触到它,便又融化了。
“你在看什么?”小林开车送我去机场,见我呆站着,连忙过来挽住我的手,“我们进去吧!别冻着了,你没见识过日本雪天的厉害。”
“会把耳朵、鼻子冻掉吗?”我笑着问。那天深谈过后,我跟她成了朋友,除了她,我不让任何人接近我。
“你第一次看到雪,对不对?”
“台湾也有,但是很小,跟雨点差不多大。我读中学时,住在阳明山,有天早上,我父亲叫我起来,骑机车带我上竹子湖,你一定没办法想像,就在亚热带都市的盆地上会出现雪。”
“你喜欢雪吗?”
“以前没有感觉,现在我明白了,雪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属于。它既不属于天与地,也不属于你和我。”
“你指的是雪还是爱情?”她聪明地看着我,如果我们有更多的时间相处,她会更了解我,但那也不代表任何意义。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像慕竹那么懂得我,慕尘那样了解我。
我能够爱过他们两个,是何等的幸运,也是何等的不幸。
但至少,我是真真实实地爱过了。
“是雪或是爱情,都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的感觉。”她把话接了下去,雪白的睑上有着惋惜的表情,“江枫,你为什么要这样聪明?如果你肯随俗一点,你会得到快乐。”
“我要的是生命中真正的意义,一点点的快乐,对我是不够的。”
“那么,祝福你能找得到。”她泫然欲泣。
“我这不就出发去找了吗?”我装出笑容,但流出的是泪珠。只是那泪很快地也冻成了薄冰。
“你会找到的。”她背过脸去。
“你说得对,日本的雪天太冷,冷得让人失去了任何感觉。”我喃喃自语。
“你要保重。”小林一直送我到闸口,泣不成声。日本人除了酒醉,通常不愿表露真情,但她很不一样,初见时,她也装模作样,但久了,她不再遮掩自己,不怕让我知道她把我当真正的朋友。
“我会。”我没有回头,只是对自己轻声许诺。
我若不好好照顾自己,还有谁会呢?
总有一天我还是会回到台湾去,在那儿,有一个爱我的人,不论他变了多少,当我再能站到他面前时,我要让他知道,我没有变,而没有变的原因是我很坚强。
爱,给我的不仅是伤痛,它丰富过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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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了美国。
虽然没有继承梁光宇的遗产,但是在物质生活上我永远不虞匮乏,他遗留给我的,远比公司中的人所想像的要多得多。
他早就知道自己有病,甚至知道自己活不过冬天,但是他也想不到会那么快,快得来不及把该说的话说完。
其实他不必说,我也知道,知道他真心真意把我当女儿,想好好照顾我的一生。
如果还有遗憾,那就是我们的缘分还差了一点。
我们究竟是不是父女,只有上天知道,但即使命运把一切都弄颠倒了,他对我的爱,我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