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对不起,你自认为是纯文学大师,根本看不起畅销书的作者!”她怒气冲冲地预备走了。
“等一等!”他阻止了她:“我没有轻视畅销书,索尔贝娄的书也畅销,你对自己缺乏信心。”
吃惊与忿怒在她眼中交织成一片,然后她一声不响地走开去。
会场很热闹,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这个因为描写亚洲大陆而一举成功的女人,当她终于到亚洲后,她已经开始发现她心中的亚洲只是一梦幻。麦哲宇有责任让她明白,什么才是真实,而有更坚强的信心重整自己。
总有一天,她会在这些自我发现中,勇敢地挣月兑那些不必要的羁绊,和她自己做个朋友……
宴会散后,许多作家们仍意犹未尽,但他婉谢了一切邀约,这个晚宴令他不适,他只想早些回家。
车厢里有些闷,但他没有打开冷气,反而拉下车窗,让自然的凉风吹进来,那使得他的酒意消散许多,方才的不适也渐渐消褪……
一辆黄色的宝时捷在红灯时靠着他的旁边停了下来,他不经意的望了车里驾驶一眼,夜色中,那名穿着砖红油脂装的少女有一头丝缎般的长发,有双美丽的,分得开开的大眼睛,老天!他一口冷气憋在喉咙里,如果不是他亲眼看到蕾蕾在阳明山公墓下葬,小小的棺椁被埋进黄土里,他简直要以为是她还魂回来了。
当那名陌生少女把车开走时,他意识到自己还在喘气。
蕾蕾……他有多少年没有亲口叫出这个名字?
亲爱的蕾蕾!那是个谁也不知道的故事。一个伤心的往事。麦哲宇强迫自己不去想,可是蕾蕾的幻影又悄悄浮了上来,在公路上在车窗上,在他眼睛里在他心中……
无辜的蕾蕾,可怜的蕾蕾……
那全是他的错,他至少应该设法阻止她的……
☆☆☆
那年他才二十八岁,在业余的尝试里写了生平的第一本书;销售方面差强人意,反应毁誉参半,但书评家一致公认他是个最富潜力的年轻作家。
这对于年轻人,尤其是个有野心的作家来说,是种鼓励,也是项挑战,他经过慎重考虑后,终于辞去了在广告公司年薪百万炙手可热的职位,全心全力投身入创作的行列。
他由业余的身分成为专业作家时,才体会到要做一名真正的作家得付出巨大的代价。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步步逼近成功,虽然一开始写作的路程是艰苦的,他也能忍别人所不能忍,也许是上天特别厚待他,使他有过人的才气,他的第二本书问世后,他在文坛的地位由被怀疑而至被期待、被肯定。
蕾蕾是与他签约出版商的独生女,也是他的忠实读者,他们认识的那个晚上,就像今夜,沉闷、炙热、满天星斗。
他本来不准备参加那个为他新书出版而举行的酒会,这种事总令他觉得很窘迫,当他写完一本书,他认为已做完了每一件事,不该再拿些枝枝节节来烦他,可是出版商黄文晋不这么想,黄文晋觉得他如果不肯出席,自然是不对自己的事负责。
争执无济于事,限于合约,他还是答应了黄文晋并不算太过分的要求。黄文晋不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在他眼中,文化事业固然也需金钱才能维持,但它崇高的一面不容任何侮辱,是个颇受同业敬重的出版家。
他的相貌并不英俊,最显著的是他那河马般的大头,但当他在酒会上把独生女蕾蕾介绍给麦哲宇时,麦哲宇似乎以为他在开玩笑。
蕾蕾跟父亲不仅没有丝毫相像之处,简直有天渊之别。她轻盈窈窕,颇有灵气,而且十分羞怯,麦哲宇友善的跟她说第一句话时,她直羞得两颊飞红,像受惊的小鹿,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似乎随时浮着幽怨的泪光,需要靠人保护。
麦哲宇立刻喜欢了她,她是那种谁都想把她当小妹妹呵护的少女,可是她会错了意,直到很久之后麦哲宇才知道自己犯了个什么样的大错。
他的不当心,他的每一个体贴小动作,都重重的伤害了这个少女。
他带蕾蕾去郊游,去跳舞,去钓鱼,去享受她这年纪该有的青春之乐,只因为他觉得黄文晋一直把柔弱的蕾蕾关在家里不与外界接触,是保护过甚的作法,但他却忽略了他每次带蕾蕾出去时,黄文晋那欲言又止的态度,和蕾蕾异常的活泼。
他像童子军般日行一善,还以为自己很对……
没有人告诉他,更没有人忍心剥夺蕾蕾唯一的快乐,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崇拜他到了极点的蕾蕾把一颗心整个的系在他身上。
他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当他发觉蕾蕾心月中并不是把他当兄长时,他受了无比的震惊,他不敢再宠她,甚至试着疏远她……
但他这样做却使得可怜的蕾蕾整个崩溃。当她去世后,她的父亲含着眼泪把她的日记拿给他看时,他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他像当初没有人告诉他一样,也没人为这事指责过他,可是他的心死了,当蕾蕾的棺木下土时,他的某些部分也一齐被埋葬。
她曾是个多么美丽、羞怯又柔弱的小女孩,天真的用全心全意地去相信他,他却如同刽子手般亲手杀了她。……
在她的日记本中,涂满的是少女的梦幻,纯洁的遐想,但实际人生却充满艰难险恶,他是成人,他有责任提醒她,教导她。可是他没有,他用“兄弟之爱”来欺骗了她,用廉价的同情愚弄了自己。
蕾蕾!麦哲宇从灵魂深处叫出了这个名字,他们相遇的时间是个多么大的错误!如果是再早几年或再晚几年,都不会发生这种事。
蕾蕾去世后,他对自己痛恨到极点,他英俊、突出的相貌,一直是众人注目的焦点,追逐于他身后的名媛淑女不计其数,但她们只能使他厌烦,唯独蕾蕾不同,她是那般纯洁,纯洁得不像人间所该有的……他不配得到她的爱!
那段时间,他过得很糟糕,几乎只有“堕落”两个字足堪形容,他活着已经没什么意义,他甚至以为他看开了人生,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他遇见了金夫人。
金夫人在他眼中是个世故、精明而且势利的女人,尽避她的手段不可取,可是她对生命有绝对不同的诠释,她也是他所认识的最够资格活下去的女人。
他的第三本书——《故梦》写得糟透了,那满纸荒唐是成天酗酒的结果,怪不得别人;由于蕾蕾的关系,他已和那伤心的父亲取消了合约,替他出这本书的出版商为了《故梦》大作广告也无济于事。
在一次大争执后,他驾车离去,盛怒下竟撞坏了金夫人停在路边的车子,金夫人闻讯赶来时,他的头撞在驾驶盘上,前额裂了好大一个口子,金夫人没有忙着责备他,她有种历练过无数大小事件的直觉,她晓得这个相貌不凡的年轻人一定有相当的来历,他不得不在她的坚持下,由她的私人医生替他缝伤口。
他们的友谊就从那次开始。那时候金夫人还相当美,至少细心的保养使人看不出来她已经四十多了,她像慈母般照顾他,女性的体贴、细心,在他病中的心情起了很大的激荡,滋生了微妙的感情。
她每天到病房来看他、照料他,成了他早晨一睁开眼就开始等待的事,她也让他尝到女性特有的温柔……
但金夫人没有答应他的要求,她只说:我对你而言是太老了。当他出院返家后,她介绍了个贵妇给他,那名贵妇暂时抚平了他的伤痕,他们共同度过了一段极其美好的时光,直到她不得不跟她的丈夫在一个月后回到维也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