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振奋后,第四本书又再度得到读者的信任。
从那回开始,他就只跟比他年纪大的女性来往。她们不像一般年轻女孩,时光磨平了少女的活泼急躁,丰富的人生阅历与对享受生命的渴求,使她们成为男人的好伴侣。
——而且永远没有麻烦。
但是蕾蕾的阴影一直缠绕着他,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曾改变他整个人生的女孩。
麦哲宇叹了口气,这真是糟极了的一天,他得快些回家,读点书听音乐,或是干脆晚上不睡觉……
正当他在卧室的地毯上静坐时,电话响了,他没有搭理,但它实在响得够久,够刺耳,他在预备拔掉插头前改变了主意。
“谢天谢地你在家!”陈恳纳焦急的口气一开头就这么说。
“大宫先生出事了!”陈恳纳喘了一口气:“我们刚才在饭店的咖啡座讨论你的书,他突然倒了下去,可能是突发性心脏病,你能不能来医院一趟?”
“我马上到!”他抓起了上衣,连电梯都来不及等,就冲下十一楼到地下室拿车。
一路上,他在祈祷,希望大宫平安无恙,但当他赶到医院,看见急诊室外等候的陈恳纳时,他知道任何的祈祷可能都太晚了。
“他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刚醒过来一次,医生说是回光返照,他自己可能也知道了,所以坚持要见你一面。”陈恳纳的声音有些颤抖。
急诊室的灯亮了,他在护士的引导下走了进去。
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静得像死了般的沉寂。他想回过头冲出去,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但是他不能够。
他站在病床前时,只觉得泪水溢满了眼眶。
大宫躺在那儿,表情很宁和,除了氧气面罩和插在手腕上的针管,一点也不像个病人,倒像是婴儿,正在沉睡中的婴儿。
“他一会儿可能还会再醒来。”护士说。
他谢过了护士,那份哀痛之情,令他不能移动分毫。
大宫本来不会客死异地的,但为了他,千里迢迢的赶来,只是跟他说一句:“我看过你的新作,你写的真好……”他不是没注意到大宫的健康状况,但他没有招呼他……他好内疚。
大宫张开了眼睛,朦胧地看着他,也许那双垂死的眼睛什么都没看见,但麦哲宇敢肯定,当他唤他时,他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那么轻,那么淡,但那确实是一朵微笑。那是他的注册商标。
“大宫先生!”他全身悚动,大声喊了出来。
但大宫再也听不见了,当医生由那边赶过来时,他已经去世了。没有留下任何一句遗言。
一双柔软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他。
“是你?”他看了一眼又把脸埋回手心,这个时刻,他不在乎任何人看到他的哀恸。对一生知遇的追悼,使他无暇他顾。
“我一直都在这儿!”鲍丹妮的声音又轻又柔,飘进他耳中,“我们三个人刚才在咖啡座谈论你的作品。”
他不想搭理她,事实上她在这里是多余的。
陈恳纳回来时,他已经自巨大的震惊中稍稍恢复了,背脊挺得好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要留在这儿等我的秘书,还有很多事情得处理,哲宇,替我送丹妮回酒店好吗?”陈恳纳有些抱歉的。
“我可以自己搭计程车。”鲍丹妮很识相,她就是再笨也看得出来麦哲宇那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
“我送你!”麦哲宇已经站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他维持着一种男性的骄傲,他绝不会让一个单身的女子在午夜独自回去,两个人走出医院,外面夜凉如水,星斗满天,麦哲宇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这里有计程车,你也累了,我自己回去!”鲍丹妮说着就自顾自的走下石阶。
“我说过我送你!”麦哲宇拉住她的手臂。
“我相信我有能力自己回去!”鲍丹妮也冷下了脸孔。
他没再多说一句话,只是用手挽住她,去到停车坪,替她打开车门,然后发动了车子。“你的酒店?”
“香格里拉!”她没好气地。她恨他的霸道,一边也恨自己为什么一落到他手里就这么乖乖地听话。
医院离香格里拉不远,麦哲宇在灯火辉煌的喷泉前停了车。“对不起,我不送你进去了!”
“谢谢!”她头也不回的拎起小手提包。大宫的去世在她心中也掀起了波涛,早先刚才他们还谈得那么愉快,他的骤逝,她怎能不震惊?但麦哲宇那不近人情的态度,简直不容许她表达哀悼,使得她很恼火。
“等一等!”他忽然从车中追了出来,那是她遗落在座位上的书——有他亲笔签名的《天堂路迢》。
她接了过来,灯火下,他的脸色坏极了,一股冲动,她就说出了口:“麦哲宇,陪我在大厅坐坐好吗?”
麦哲宇吃了一惊,这个女人刚才还骄傲的拒绝于他的护送,现在竟然提出这种要求。
“如果你不方便没有关系!”她知道自己的要求过分,后悔之余态度反而大方了起来。
她是个奇怪的、东方与西方的混合体,其实她若是以美国女子的坦率态度,他反而好办些……但现在他如果拒绝也未免太没风度了,他非常不愿意让她认为他是个粗鲁的男人。
一种微妙的情绪使他点了头。他们在布置成露天花园式的大厅中庭坐下。“很抱歉我要你留下来,”她终于试着以一种最诚恳的态度开口了:“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
“?”他微微抬起头,这个中庭花园布置得很幽静,但他无情无绪。对于的丹妮这个极其出众的美女,也毫不关心。
她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像要用说话掩饰什么似的,可是当她不断地提大宫的名字时,他一直处于茫然的心一阵阵止不住的刺痛。
他唯一的知音刚在医院中去世,她却这样随便地讨论着他,还带着她轻浮虚夸的态度。大宫的死,对她的意义可能只是一个可供谈话资料的话题。他对她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憎恶。他站起身来。
“请你不要走!”她仿佛在刹那间崩溃,再也无法伪装了,突然伸出臂膀握住了他,丝毫没注意到他的白眼相向,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她的眼中溢出了泪水,她也不去擦试它,只是任它们流出眼睛,一滴滴沿着颊,滴到桌面上。
别人看见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以恳求的态度握住一个男人的手,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他讥嘲地想,但更多的,是对她极度情绪化的反应。他初见她的想法没错,她又虚伪又真实,那扑朔迷离的个性,虽然轻浮,却自有迷人之处。
“请你不要走!”她再说了一遍:“他就在我的面前这样死去,太可怕了……”她惶然的眼睛中有种令男人会为之排山倒海的感情,“你可以留下来陪我吗?”
“我不能!”他生硬而机械地离开桌边。她选错了对象,他不是她想像中的那种男人。她有她的寂寞、恐惧,他也有他自己的,但他绝对不会哀求别人来拯救他。
走到门口,他回过头,她仍呆呆地坐在那儿,泪流满面,无依无助,丝毫不担心自己在大庭广众出丑。
老天!他叹了口气,她一向都是这样任性吗?既不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更不替别人设想,但如果他就这么一走了之,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强迫自己改变心意重新走了回去,当他再度走到她身边时,她抬起眼睛看他,那双赤果果的眼睛令他可以直视她的心灵深处。他一阵震悸,突然明白她为什么哭!死亡——不仅使她震惊,使她明白生命的脆弱、无常,更使她觉得全是她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