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姊姊,”小露在问,“大姊姊为什么不吃?”
“她有胃病,要慢慢吃。”海伦说起谎来从不打草稿。
“我也有胃病。”小露的手捂在心脏的部位。
“搞什么鬼?”海伦皱眉。
“我要吃糖。”
“你弄错了。胃病要吃药,你喜欢吃什么药啊?”海伦放下筷子。
她是“治胃病”专家,当年她就是这么整嘉露的。
门铃又响了。吴妈正在院里浇花,我刚走到玄关正要喊她别乱开门,她却糊里糊涂地把门开了。我看见进来的人,右手握的筷子不由地掉落到地上。
“你好大的胆子!”她叫。
“吴妈,把门关起来。”我镇定了下来。
“少在我面前吆三喝四的,这个家里还轮不到你当家作主,你到底眼里还有长上没有?”母亲的脸色气得铁青。
“任何人叫门,都不准再开!”我叮嘱吴妈。_“你说话啊!”母亲挥动着手臂。她到现在还是个美人,该有风度时也能表现得像个皇后,但在我面前,她从不加以掩饰。
我们太亲了,亲得可以彼此果裎相见。但她似乎不明白,我不再是五岁的幼儿,我长大了,是个成熟的人,不能再用最原始的方式相见,更不能要求我放弃立场,跟她站在同一阵线。
“妈,有话进来说。”
“你还记得我是你妈?我看你早忘了吧?乔琪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向着她?”母亲仍在叫嚣。
这儿虽然是独门独院,用不着怕谁听见,就算听见也管不着,但我非常不喜欢她这样。难道她认为解决问题只有一种方法?
“如果您进来好好谈,我们是母女;如果您一定要这样,我很为难。”我定定地看着她。
母亲被我的话给说呆了,仰着面孔站在那里。太阳光晒下来,照在她的眼袋、皱纹、黑斑上,完全无法掩饰一个女人进入中年的苍老。
愈是美女愈是难看。
那样无情的暴露,也使我心头一惊。
母亲想了一会儿,怒气冲冲进来了。
海伦听到我们争吵,也探出头来。我对她做了一个手势,她立刻会意,转身就走。
“海伦,等一等,”母亲对她喝叱了一声,“别看到我就跑,我又没有毒。”
她真让我丢尽面子。
“伯母还有交代?”海伦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转了转。
“装什么糊涂。”母亲冷笑,“把乔琪的那个小表带来,给我看看。”
“海伦,这里没你的事了。”我冷静地说。一边是我母亲,一边是我妹妹,我如果不能好好处理,可能会造成一辈子的遗憾。
海伦立刻溜走,这也是她的专长。
“妈,坐,喝茶还是咖啡?”
“我什么都不喝,用不着你来指挥我。”母亲的脸这回气得发白。
“对!你是我妈,怎么好跟小辈一般见识。”
“好刁的嘴。”母亲仔细看我,“别以为孙国玺给你撑腰,我就治不了你。”
“那当然。再怎么说,我都是您生的,要打要骂都由得你。”
“说得那么便当,黑的、白的还不任你说?”母亲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简直是拿我没办法。
“那我怎么敢?妈,老实说,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是打跟骂都解决不了问题,对不对?”
“我又不是三岁,用不着你教我。”
“我知道您是明白人,所以要您坐下来,我们好好谈。”
“谈什么?”母亲怀疑地看着我。
“那得看您今天找我是什么事。”
“不行。”母亲发现我用话套住她,立刻挣月兑,“你把那个小杂种立刻送走,我们再好好谈。”
“送到哪里去?”我问。她的情报太灵通,判断也完全正确,才能立即赶了来。但就算再快,一切也已铸成了。
“随便,你爱送到哪儿就送到哪儿。”
“您这是在善后,还是把事情愈弄愈大?”
“你什么意思?以为我三岁,吓唬我?”
“如果您只有三岁,铁定当选今年度最年轻的妈咪。”我笑了笑。
她想了一下,也笑出来:“胡说些什么!寻你老娘开心。”
“在我心目中,您永远青春永驻,年轻美丽。”
“胡言乱语。”母亲有些害羞,冲淡了不少原先僵硬的气氛。总之,你称赞任何一位女性美丽,就算她明知是拍马屁,心里还是高兴的。
“如果现在把小孩送走,会造成相当的困难和不便。”
“什么困难?”
“外头有不少人在找新闻。小露一旦出现,他们能炒得多大就炒多大,能说得多难听就多难听,这样不止是孙国玺一个人受害——”
“他罪有应得。”母亲恨恨地说。
“那您呢?他做的事本就不利于您,再无辜受累,岂不更倒楣?”
“我憋不下心头这口气。”
“若要出气,倒也简单。”
“怎么说?”母亲的兴趣来了,她的恩怨太分明,应该生活在武侠片中,才能如愿地快意恩仇。
“孙国玺犯的是通奸罪,依照本国法律,犯通奸的另一方可以到法院诉请离婚。乔琪的女儿便是现成的证据。您放心去打官司,一定赢。”
“离婚?”
“是啊!您不是要出气?”
“那——”她想了一下又说,“若是离婚成功,我可以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同律师研究,要求合理的赔偿及赡养费。”
“同孙国玺扯破脸,什么也别想得到。”她很现实,也够精明,立刻算出结果,“他会想尽办法让我什么也得不到。”
“即使他所花的代价比您能得到的还要多?”我问。
“对!”她一下子泄了气。
“还有别的出气办法——”
“闭嘴,你那些馊主意我一个也不要听。”
我笑了。母亲跟着越明的那几年是穷怕了,不过她没有因为贫穷而变得下流,只是变得更谨慎。
“那您回家去,好好地做您的孙夫人,受别人尊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笑话!”她一拍桌子,吴妈刚泡好的热茶被她拍得四溅,“闹出这种丑闻,还会有谁尊敬我?”
“您在耽心谁不尊敬您?”
“所有的人。”
“邻居?朋友?佣人?还是看报纸杂志的读者?”我替她描述得更具体些。
“当然没这么多,但我总有些亲近的人吧?”她讪讪地说。这次的事件已为她带来不小的烦恼。
“有人敢当面笑您?”
“他们会在背后笑。”
“那算什么英雄?背后道人长短,最是无耻的小人。”我笑着说。
“万一人家当面来笑呢?”母亲平常也够能干,现在一下子乱了方寸,简直像个十七岁的小女生。
“太简单了,敢上门来作怪的,不是有备而来,就是大二百五,干脆先他一步翻脸,别给他留面子,害得自己做不成人。”
母亲愣愣地坐在那儿听我说,好半天才长吁了一口气:“好吧!就听你的。”
“过好日子是女人最大的幸福。妈,您要珍惜,吃点好吃的,喝点好喝的,玩点好玩的,把心思放开,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我送她到门口。
“小表,讲道理给我听?”
“不小了。”我说,“妈!抬起头看看,我都3O啦!”
她真的瞧了我半晌,叹了口气。我以为她必有褒贬,不料,什么也没说。
“我走了。”她到大门口,转过头,欲言又止。我想她还是想看小露。
我摇摇头:“不用看了,跟嘉露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似乎受到很大的震动。
那一瞬间,我也有震动。
我在想——孙国玺是个强人,他拥有的是强势遗传,这点可由嘉露和小露身上看出来,但为什么我没有得到这遗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