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就来。”伸手在玻璃上抹了两把,将窗外那方湛蓝的天空重新擦得晶亮,我又深深看了一眼……终于把背包甩到肩上。
上车后,父亲没再叮咛我什么,只把他布满皱纹的大手盖在我的手上,始终没有放开。
车窗外,一切都在飞快的朝后退着,我的思绪也飘回了十天前那个晴朗的早上……
“留学?”
“对,我要出国念书。”我说得平淡,却也有不容质疑的坚决。孟家人的特质,在此刻得到最完整的呈现——固执。
案亲放下报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想好去哪个国家没有?是不是还要继续你本来的专业?”
“随便哪儿,读什么都行,只要能尽快入学。”
就着杯口,父亲不紧不慢地品着,直把满满一杯大红袍喝了个底儿朝天,终于放下茶杯问了句:“不能告诉我原因吗?”
“爸……”我困难地微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将无法遁形于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
“不想说就别说了。”
我仍然保持着那个微笑,心底涨满感激。
一个星期后,也就是三天前,一纸入学通知交到我手上。是加拿大一间艺术学院的冬季班,距离开学还有不到一个月,我在报名截止前的最后一天赶上了。看着白纸黑字的通知书,我竟不晓得该不该感谢老天的眷顾……
“帆帆,我们到了。”父亲的声音将失神的我唤回。机场就在眼前。
“爸,你别送了,让我一个人进去。”我提着皮箱站在车尾,打算就在这里和他告别。
那种目送至亲离去时的伤感和牵挂,留给我一个人回味就好。毕竟,父亲老了,而我还年轻。
案亲站在我前面,久久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五分钟?十分钟?也许根本没那么久……耳畔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
抬起头,我望进父亲的双眼,以及两道灰白的眉和微蹙的眉心。
老实说,我从未认真端详过父亲的容貌。记忆中,他是威严和权力的象征,即使身为他唯一的女儿,我依然是敬畏甚至惧怕的。十七岁之前,懵懵懂懂的我不敢正视他严肃的脸,十七岁之后,叛离的我又失去了正视他的机会;今天,仿佛经过一个轮回之后,我终于看到了他强压在眼皮下的疲倦和……寂寞。
斑处不胜寒。高高在上的人,往往是最寂寞的……
“爸……别太累着自己……”我希望父亲明白我的意思。做人,何必在乎那么多呢?
“你也一样。”父亲将他的大手放在我头上,轻轻拍了两下。“记得打电话。”
“嗯。”这是我对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终于,父亲坐上车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机场大门前凝望着卷起的尘埃出神。泪,无声地滑落,溶进了二十年不曾察觉的亲情……
行李很顺利地托运,我也拿到了登机卡——靠窗的座位,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看到日出。
回到侯机大厅,我百无聊赖地翻弄起手里的卡片。
真不想那么快出关。这一旦走出去,再回来就不晓得是多少年后的事了。想着想着,我又笑了。笑自己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懦夫。明明下定决心离开,下定决心抛却过去的一切,下定决心寻找一个新的自己……却又迟疑着不敢迈开这第一步……真有这么困难吗?是不敢?还是不舍?
就在我沉思的当儿,一声高分贝的尖叫划破候机大厅本来就不平静的空间,直直刺进我的耳鼓——
“小——孟——!!!!”
不会吧?我张目结舌地瞧着远远跑来的一堆人—一妙红和阿John?……陶丽和阿健?……学伦?用力揉了揉眼睛……还在,而且越跑越近——这么说不是我的幻觉了?!
转眼间我就被五张脸团团围在当中。
“你们……怎么可能……”我结巴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因为……有人看起来似乎非常非常光火……
“小孟!你怎么可以又一声不吭就走了?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为了找你我们花了多少力气?要不是阿John有朋友在航空公司管事,又刚巧在旅客名单里发现你的名字……”
“好了妙红,我们不是赶上了么?”阿John试着安抚她过于激动的情绪。
“孟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陶丽上前拉住我的胳膊,攥得紧紧的,仿佛一松手我就会蒸发不见似的。“为什么说走就走?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有什么事可以和我商量啊!我们五年多的朋友当假的吗?……”
“丽丽,那么激动对宝宝不好。”阿健半强制性地将她拉回自己怀里护着,像在疼惜生命中最重要的宝贝。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们,我竟有种逃离的冲动。我该为他们高兴的,不是吗?为什么心里却这么难受?
一抬头,我和学伦的视线对个正着。他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瞅着我。熟悉的目光,似是能洞悉我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我很想开口,很想说点儿什么来打散凝聚在我们中间那股似是而非的气流……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最后说出来的,还是只有那最上口的两个字:“大哥……”
“如果你想说的是‘对不起’,那就算了。”学伦的声音沉沉的,像是自地心传来……“我们没有人真的怪你。”
“我知道,因为……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别说的好象生离死别一样。”学伦在我肩头重重一按,“我们都很贪心,光‘记得’两个字是不够的。”
“就是啊,孟帆。我们不是来送你,我们是来留你的!”陶丽说着眼睛就红了,两颗泪珠悬在睫毛边缘盈盈欲滴。“孟帆,不要走!”
“别说傻话……”我掏出面纸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阿健。“做朋友,又不是非得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更何况……没我在旁边,一样有人把你照顾得好好的。你迟早会习惯的。”
“可是……”
陶丽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突然想起的通告声打断。
“时间到了,你们保重。”我提起随身的小箱子,和他们告别。
就在我即将走进海关通道的时候,沉默许久的学伦突然几步抢到我面前,阻住我的去路。“能不能再等等?”
“大哥……我会告诉你原因……但不是现在……”
“我知道原因。”
“什么?”
“听我的,再多等会儿,几分钟就好。”
“我不明白……”
“……他要来了。”
他……?蓦地,我明白了学伦指的是谁。
“不……我不可以见他!”我惊恐推开学伦,用最快的速度跑了进去。然而,还是迟了。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孟帆!”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孟帆……”
我知道,他就在我身后。虽然只是几米的距离,对我而言,却像是无力跨越的鸿沟……咫尺天涯。
还犹豫什么呢?多停留一秒,心底的负荷就加重一分。走吧,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深吸一口气,我迈步朝前走去。小小的皮箱,仿佛一下子重了好多……
“宁宁醒了,她想见你!”
我又一次呆在原地,双脚再也无法移动半分。
宁宁?醒了?想见我?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宁宁醒了当然是好事,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是……见我?怎么可能呢?她……不恨我了吗?
“孟帆,就算是为了宁宁……”
“好吧。”我转过身,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佳带任何情绪。“我去,是为了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