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了,处处留情只是他用以逃避面对悲怆往昔的手段而已,他和任何男人一样,需要被关爱、被了解。”阿郎很清楚他们的问题症结,可他答应了某人,绝不点破它,不得已,只好拐着弯努力明示加暗示,希望仙儿体会得他的一番苦心。
“了解越多,只会平添更多灰心失望。我只要知道他不是个好男人,这就够了。”难不成楚孟扬连他也一起收买了,要他多嘴多舌在这儿猛吹捧?
“不够不够,欸,要我怎么说你才肯回心转意呢?”
“什么都别说。”仙儿坚如磐石。
阿郎哑然,呆愣地盯着手中的卷轴。
“希望我把你卖到哪个大户人家安身?”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
“跟我来。”仙儿凄婉一笑,领着阿郎步上一座垂柳轻扬的小桥。“把它丢下去。”
“什么?”阿郎不解。
“丢到河里去,让它随水东流。”她是仙子,不该有血肉之躯的矛盾,一切从头来过,大不了再熬它一世,也千万不可流连踌躇,任自己的心情无尽荒芜。
“天下之大,岂无容身之地,你切莫做傻事。”
仙儿瞪他一眼。傻事她早就做过了,那是不可原谅的过错,所以她必须想个法子弥补。
“丢是不丢?”
“毁了它,今后你就必须自立自强,再没有庇护之所,你……你不后悔?”
仙儿秋眸霎时灿亮如水,“你果然什么都知道,说!你究竟是谁?”
“跟你一样啰,我刚才不是明示过你了。”他眨眨眼,脸庞露出童稚般的纯真,和他原先的盗匪形象大异其趣,显得格格不入。
“讲清楚点。”她可不记得南天门有他这号不伦不类、不中不西的神仙。
“天机不可泄漏。”才一转瞬,他又显得好狡猾。
善变!
男人真是难以相信的物类,他比楚孟扬八成好不到哪里去。
“不说拉倒。”仙儿出其不意,夺过画轴,丢向河面。
她这举动形同自杀,是有违贬谪人间苦修的诫律,可,阿郎婆婆妈妈不肯帮忙,她气不过,遂亲自自我了结。
“不!不可以!”
太迟了,画轴已飘然没入河底。仙儿纤柔的身躯也在入水的刹那潜回画中,随着画轴一同载浮载沉。
第七章
残灯如豆,昏黄映照人面,气氛凝重而阒寂。
夜色渐浓,风不知来自何方。
左从风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忐忑地在大厅上来来回回踱方步。
他不该这么心浮气躁的,可是他家主子到知府街门,和苏东启“叙旧”已经三个时辰了,为什么还没回来?
据说苏知府是只老狐狸,这回旗下的走狗被连根拔除,料想不肯善罢甘休。主子实在不该单枪匹马赴会、万一中了奸人诡计,岂非得不偿失。
在他坐立难安,决定走一趟府衙探下究竟时,门口适巧卷进一团黑影。
“老爷!”左从风大大松了一口气。“姓苏的那狗官没为难您?”
废话嘛,有为难的话,他还回得来吗?
“他想借刀杀人。”
今晚宴席上只有三个人,苏东启、霍连成和他,这把“刀”可想而知是谁。
“那王八羔子,我去宰了他!”左从风绝不允许任何人对他主子心生歹念。
“不必,我已送他往奈何桥。”楚孟扬颓然坐向太师椅。
左从风霍然发现他右边袖……“取金创药来为我敷上。”他月兑去袍子,露出一条血肉模糊的臂膀。
“那种人渣死有余辜。”左从风最恨墙头草,满口仁义道德,做的却是最龌龊的勾当。
楚孟扬仅是淡然一笑。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出卖了,十里洋场打滚多年,他深深了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千古不变法则,交易买卖没有恒久的朋友和敌人,只看到利害得失、冲不冲突。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唯有强者能屹立不摇。他很早很早以前就了解这番道理。
“老爷!”清水洗清伤口后,左从风倏然瞥见一道极可能深及筋骨的刀伤。
“是否请赵大夫过府一趟?”
“少娘儿们。仙儿呢?”楚孟扬眉头也不皱一下,兀自抹药里伤。
左从风的呼吸一断。“对了,有件事跟您报告。”
“说。”他俐落地单手系上布结。
“表小姐月复内的孩子的确是刘佑恩的余孽。”
余孽?楚孟扬掀起浓眉,用眼眸询问。
“一个月前,他突然得了风寒,病死在山西的别院里。刘家恐无人延续香火,正派出爪牙四处搜寻表小姐的下落。”
如此说来,他们也得知苏月琪有了身孕的事啰。
“查出为什么表小姐没投奔苏东启?”十成九是那势利眼父亲不肯收留她。
“还没。表小姐出阁后近五年,也从不曾归宁省亲,问过许多人,都说不明原委。”
楚孟扬心中一突,但愿他不是那个“原委”。近两千个日子,他日夜提醒强迫自己忘掉那段晦涩悲怆的过往,连同她的人尽岸烟尘,可不希望在这人事皆非的时刻重新揭开疮疤。
“好生照顾她,吃的、用的不必吝惜。”他对她总算还有点情分。
“老爷打算留她长住憩园?”
“不,另行觅一处庄园,越快越好。”他不想天天和苏月琪打照面,是她先背弃他的,在往后的岁月里,他也不希望她来干扰自己的生活。
穿回袍子,他直接穿入内堂。
“老爷可有中意的地方?”左从风亦步亦趋,企图减缓他的速度。
“只要不在洛阳城内,哪里都行。”越过月洞门,他迫不及待想进房见仙儿。
“可老爷——”左从风敏捷地拦住他。
“让开!你今晚特别啰嗦,闯了祸?”楚孟扬飞也似推开他。
“没……小的只是想跟老爷把细节问清楚。”他冒死又踅回小径中央。
楚孟扬攒紧眉头,目光迟疑且深思。“从风,你有事瞒我。”
“小的不敢,老爷多意了。”
就在电光石火的刹那,楚孟扬迅速如豹地隔开他,一脚踢开房门。
门里寂然无声,连挂在墙上的画作也不翼而飞。
楚孟扬眼底燃起烈火,胸口因盛怒而猛急鼓动。他一把揪住左从风的衣领,嗓音肃杀,“人呢?我要你守着的人呢?”
晌午赶往府衙赴约时,他再三叮咛要他看好仙儿的,他竟然有负使命,该死!
“申牌时分,表小姐借故支开小的,待回来时,她就不见人影了。”最坏的状况就是接受一顿鞭打,算他倒楣,遇上苏月琪那狐假虎威的女人。
楚孟扬怒火冲天暴发,咆吼道:“废物!连一名女子你都盯不住,留你何用——”
“小的该死,请老爷责罚。”他挺直背脊,勇敢肩负所有的过错。
“打死你能换她回来吗?”他疯狂地席卷出去,挟带一身戾气和悍意。
左从风甚少见过怒形于色的楚孟扬,愕然于他狂怒的样子,十分吓人。
楚孟扬气势磅礴地穿堂走径,完全忘了身上的疼楚。滂沱的大雨挡不住他胸腔欲喷的怒火,三两步便冲到苏月琪暂住的厢房。
“小的逼问过表小姐,她也不知道仙儿姑娘可能落脚的去处。”
楚孟扬硬生生收回欲叩门的手。左从风的脾性他是知道的,即使苏月琪贵为他的表妹,也绝难逃过穷追拷问。她没有招供,就铁定是不知情。
二话不说,楚孟扬踅向马厩,铁青着脸,疾如雷电中跨向马背。
直到一人一马陷入层层墨幕之中,左从风犹依悉仿佛可见那团烈烧熊熊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