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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河(上) 第17页

作者:黄昏

“爹,你回去吧。这女人的事,我自有分寸。”

“送她回摇扁堂,明日宫中上下便会知晓此事,你要如何‘分寸’?”屠泾渭的声音冷冷。

他微烦躁道:“难道你要我杀了她不成?”突然一惊,抬头望进屠泾渭的眼中,那双瞳比主人的嗓音更冷。

包冷。

第五章

人口似乎是可以用金银封住的,更甚者,可以用刀、用剑。人命在许多人眼中只有消亡的价值,而无存在的价值。几缕魂魄的消散,并不能动摇他们足踩的根基,那些丧失生机的血肉之躯,垒筑成台,让他们可以攀得更高、望得更远。

模模糊糊的人声穿入她的耳朵,震得她的头都疼痛起来,尤其是额上,痛得仿佛整个头都要裂开。吃力地睁开酸涩的眼,浮肿的眼皮和迷蒙的视觉让她只能看到一个灰白的影子靠在床头。

那是冥府中来的使者吗?

她嘻嘻地笑起来,张开嘴:“牛——头——马——面——”

“我不是牛头马面,我是屠征。”那人好笑地说道。“屠……征……”她困惑地重复。

“嗯。”屠征看到她眼珠子转了又转,“怎么了,不会摔了一跤就把什么都忘光了吧?”这样倒好,省得她又是撞死又是放血,现在迷糊的模样倒也挺娇憨的。

她的眼睛一顿,突然之间大喊大叫起来:“疼,疼死了!牛头马面——我不要跟你去,阎王爷不要打我!疼——我好疼——”

屠征怔住了,伸手去抚她的脸:“你怎么了?”

她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径自大喊着,蜷成一团,缩在被中瑟瑟发抖。

“怎么会这样?”他扯开丝被,将兔子似的她拎抱了起来。

她仍在不停打颤,双眼紧紧闭着:“牛头马面一一走开,走开——”

“把秦骐给我找过来!”他朝婢女命令一声,眼睛却动也不动地定在她脸上,“睁眼看看,我是屠征,不是什么牛头马面。”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呜咽着,死死不肯睁眼。

他想扳开她已经沁血的嘴唇,冷不防被她一口咬住手指,牙齿深深嵌进,血顺着他的手背流了下来。他忍耐地任由她作怪,将脸贴在她的鬓发上,低道:“咬吧,这是我欠你的。”

她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嘴巴发酸了,竟慢慢松开了他的指。

他放下她,转头朝向刚刚进门来的老者:“你替我看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骐坐到榻边的椅子上,才搁下药箱,床榻上一只手伸了过来,拉向他花白的山羊胡子。

“哎——姑娘——”他不禁痛叫了声。

换作平日,屠征早忍俊不禁,可是现在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像是被他那一声痛叫吓着,惊疑地望着。

秦骐截住那只正要缩回去的手,细细把脉,手的主人却不合作地挣扎扭动,嘴上又发出疯疯癫癫的哭喊。

“少宫主,这位姑娘只是失血过多,又受了点惊吓,照老朽前次开的那些药服用,伤口莫沾水,十日后就没什么大碍了。”

“伤口真的无事?”

秦骐摇头道:“伤口完全痊愈至少要等上半年时间,而且就算用了世上最好的续玉生肌班,留下铜钱大的疤痕也是再所难免。”

屠征望向月向晚,道:“女人脸上留个疤,破了相,无疑便是毁了这张脸。”

秦骐沉吟:“若姑娘家爱美,医门夏徂秋所制霜枫白露倒可以消淡疤痕,但想要完全与先前一模一样,因姑娘‘摔’得实在是太重了,老朽也无能为力。”

她根本没想给自己留下活路,一心求死,‘摔’得怎么会不重?

“那她现在怎么会如此失常?”

“人道心为思之官,其实不然,脑才是思源所在。碰撞过于激烈或惊吓过度,都可能导致失常。”

俗话说就是疯了。

屠征阴沉道:“那你的意思是她可能疯了?”

“照姑娘的状况看,应不会有事,只是——世间有如此多出乎情理之事,医理也不过沧海一粟。”秦骐未正面答复,只草草一言带过。

“那——她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了?”

秦骐深邃睿智的目光扫过月向晚:“少宫主,老朽并未如此说过,姑娘的情况还看姑娘自己而定。”

屠征心思紊乱,哪听得出这话外之音,沉默半晌,道:“你退下吧。”

“那老朽告退。”

回头看去,月向晚呆滞地缩在床榻一角,啃着自己的手指,仍旧乱七八糟地嘟嚷,哪还有半分先前清雅的灵秀和从容的沉静?

“可恶!”屠征踢掉了房中惟—一张椅子,怒道,“全是一堆庸医!”

月向晚一战抖,放开声大哭了起来:“爹——”口水眼泪鼻涕全往丝被上擦。

“别哭了!”哭得他心烦意乱又……不舍,“这儿没你爹!”

她哪里听得懂他讲什么,只被他的吼声吓得直抽噎。

“别哭了。”他沉视她半晌,不禁放柔了声音,靠近她模着她的发,“既然你要爹,我就带你去找你‘爹’。”

一番争斗之后,疯掉的月向晚终于被送回了摇扁院,而屠征阴沉深思的面孔之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瓣石城好好一个妻子,在莫名其妙的失踪之后,变成了一个让他神魂俱裂的疯子。

爆里传着的原因是她在后山谷不小心惊动了蜇睡十年的紫微神蟒,因而受到惊吓和伤害。紫微神蟒确有其物,百年来宫中被它所噬之人已达四五十个。她能够死里逃生,也着实是幸运。

瓣石城半信半疑,愤怒之下本想求证,但成了疯子的妻子缠着他叫爹,他一走开就哭闹不休,弄得他只好抛开其他事,一心一意地照料她。

“我真是后悔当初带你上山来,如果我不要你来紫微垣宫,你也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了.都是我害了你。”他自责。

月向晚傻傻地看着他。

“来,吃药吧。”他一调羹轻轻在碗中转了转,凑近她。

她大叫一声,手舞足蹈,差点将他手里的碗打翻掉。

天下怎么会有你这种傻子?我是故意把茶水打在你的身上的,故意的,你知不知道?

在复兰镇借宿民居之时,她以打翻茶水捉弄他,那轻俏的模样、那些话还在他心中,他多么希望今日她也只是故意要打翻药!

“苦的,苦的——”她像小孩子一样指着碗,委屈道。

“药当然是苦的,吃了你头上就不会再痛了。”

她嘻嘻笑着:“痛的,痛死了——我要爹,爹不走——”

“好,不走,不走。”告诉她多少次了,他不是他爹,但她却什么也听不懂,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任由她去了,“你好好把药吃了,我就不走。”

“药吃了——”她歪着脑袋、斜着眼睛。

“药吃了,还有青梅冻、英蓉糖。”他耐心地诱哄,递出已吹冷的一调羹。

她一手挥去,药水四溅:“痛,爹不走——爹不走——”

他拾起掉落在被上的调羹,顾不得擦自己脸,单手抱住乱动的她,喝下药并一点点地匀进她的口中。

她呛了一下,温顺地靠在他怀中。

每当此时,她的平静便如同从前。

他离开她的唇,以衣袖抹去她流淌下的药汁,将碗放在床头。

“爹不走——”她一头钻进他怀中,双手如溺水之人死命揪着他的后背,声音模糊。

“不走、不走。”他急忙道。

她又傻笑道:“妖怪,妖怪,嘻嘻——”

“别怕,没妖怪,我在这儿呢。”她怕是真的被那条蟒蛇吓坏了,他想,空出一手扶好枕,将她小心地放了上去。

“不走、不走——”她不肯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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