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回去吧。這女人的事,我自有分寸。」
「送她回搖扁堂,明日宮中上下便會知曉此事,你要如何‘分寸’?」屠涇渭的聲音冷冷。
他微煩躁道︰「難道你要我殺了她不成?」突然一驚,抬頭望進屠涇渭的眼中,那雙瞳比主人的嗓音更冷。
包冷。
第五章
人口似乎是可以用金銀封住的,更甚者,可以用刀、用劍。人命在許多人眼中只有消亡的價值,而無存在的價值。幾縷魂魄的消散,並不能動搖他們足踩的根基,那些喪失生機的血肉之軀,壘築成台,讓他們可以攀得更高、望得更遠。
模模糊糊的人聲穿入她的耳朵,震得她的頭都疼痛起來,尤其是額上,痛得仿佛整個頭都要裂開。吃力地睜開酸澀的眼,浮腫的眼皮和迷蒙的視覺讓她只能看到一個灰白的影子靠在床頭。
那是冥府中來的使者嗎?
她嘻嘻地笑起來,張開嘴︰「牛——頭——馬——面——」
「我不是牛頭馬面,我是屠征。」那人好笑地說道。「屠……征……」她困惑地重復。
「嗯。」屠征看到她眼珠子轉了又轉,「怎麼了,不會摔了一跤就把什麼都忘光了吧?」這樣倒好,省得她又是撞死又是放血,現在迷糊的模樣倒也挺嬌憨的。
她的眼楮一頓,突然之間大喊大叫起來︰「疼,疼死了!牛頭馬面——我不要跟你去,閻王爺不要打我!疼——我好疼——」
屠征怔住了,伸手去撫她的臉︰「你怎麼了?」
她卻仿佛沒有听到他的話,徑自大喊著,蜷成一團,縮在被中瑟瑟發抖。
「怎麼會這樣?」他扯開絲被,將兔子似的她拎抱了起來。
她仍在不停打顫,雙眼緊緊閉著︰「牛頭馬面一一走開,走開——」
「把秦騏給我找過來!」他朝婢女命令一聲,眼楮卻動也不動地定在她臉上,「睜眼看看,我是屠征,不是什麼牛頭馬面。」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嗚咽著,死死不肯睜眼。
他想扳開她已經沁血的嘴唇,冷不防被她一口咬住手指,牙齒深深嵌進,血順著他的手背流了下來。他忍耐地任由她作怪,將臉貼在她的鬢發上,低道︰「咬吧,這是我欠你的。」
她不知是听懂了,還是嘴巴發酸了,竟慢慢松開了他的指。
他放下她,轉頭朝向剛剛進門來的老者︰「你替我看看,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秦騏坐到榻邊的椅子上,才擱下藥箱,床榻上一只手伸了過來,拉向他花白的山羊胡子。
「哎——姑娘——」他不禁痛叫了聲。
換作平日,屠征早忍俊不禁,可是現在他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她像是被他那一聲痛叫嚇著,驚疑地望著。
秦騏截住那只正要縮回去的手,細細把脈,手的主人卻不合作地掙扎扭動,嘴上又發出瘋瘋癲癲的哭喊。
「少宮主,這位姑娘只是失血過多,又受了點驚嚇,照老朽前次開的那些藥服用,傷口莫沾水,十日後就沒什麼大礙了。」
「傷口真的無事?」
秦騏搖頭道︰「傷口完全痊愈至少要等上半年時間,而且就算用了世上最好的續玉生肌班,留下銅錢大的疤痕也是再所難免。」
屠征望向月向晚,道︰「女人臉上留個疤,破了相,無疑便是毀了這張臉。」
秦騏沉吟︰「若姑娘家愛美,醫門夏徂秋所制霜楓白露倒可以消淡疤痕,但想要完全與先前一模一樣,因姑娘‘摔’得實在是太重了,老朽也無能為力。」
她根本沒想給自己留下活路,一心求死,‘摔’得怎麼會不重?
「那她現在怎麼會如此失常?」
「人道心為思之官,其實不然,腦才是思源所在。踫撞過于激烈或驚嚇過度,都可能導致失常。」
俗話說就是瘋了。
屠征陰沉道︰「那你的意思是她可能瘋了?」
「照姑娘的狀況看,應不會有事,只是——世間有如此多出乎情理之事,醫理也不過滄海一粟。」秦騏未正面答復,只草草一言帶過。
「那——她可能一輩子都是這樣了?」
秦騏深邃睿智的目光掃過月向晚︰「少宮主,老朽並未如此說過,姑娘的情況還看姑娘自己而定。」
屠征心思紊亂,哪听得出這話外之音,沉默半晌,道︰「你退下吧。」
「那老朽告退。」
回頭看去,月向晚呆滯地縮在床榻一角,啃著自己的手指,仍舊亂七八糟地嘟嚷,哪還有半分先前清雅的靈秀和從容的沉靜?
「可惡!」屠征踢掉了房中惟—一張椅子,怒道,「全是一堆庸醫!」
月向晚一戰抖,放開聲大哭了起來︰「爹——」口水眼淚鼻涕全往絲被上擦。
「別哭了!」哭得他心煩意亂又……不舍,「這兒沒你爹!」
她哪里听得懂他講什麼,只被他的吼聲嚇得直抽噎。
「別哭了。」他沉視她半晌,不禁放柔了聲音,靠近她模著她的發,「既然你要爹,我就帶你去找你‘爹’。」
一番爭斗之後,瘋掉的月向晚終于被送回了搖扁院,而屠征陰沉深思的面孔之下,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瓣石城好好一個妻子,在莫名其妙的失蹤之後,變成了一個讓他神魂俱裂的瘋子。
爆里傳著的原因是她在後山谷不小心驚動了蜇睡十年的紫微神蟒,因而受到驚嚇和傷害。紫微神蟒確有其物,百年來宮中被它所噬之人已達四五十個。她能夠死里逃生,也著實是幸運。
瓣石城半信半疑,憤怒之下本想求證,但成了瘋子的妻子纏著他叫爹,他一走開就哭鬧不休,弄得他只好拋開其他事,一心一意地照料她。
「我真是後悔當初帶你上山來,如果我不要你來紫微垣宮,你也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了.都是我害了你。」他自責。
月向晚傻傻地看著他。
「來,吃藥吧。」他一調羹輕輕在碗中轉了轉,湊近她。
她大叫一聲,手舞足蹈,差點將他手里的碗打翻掉。
天下怎麼會有你這種傻子?我是故意把茶水打在你的身上的,故意的,你知不知道?
在復蘭鎮借宿民居之時,她以打翻茶水捉弄他,那輕俏的模樣、那些話還在他心中,他多麼希望今日她也只是故意要打翻藥!
「苦的,苦的——」她像小孩子一樣指著碗,委屈道。
「藥當然是苦的,吃了你頭上就不會再痛了。」
她嘻嘻笑著︰「痛的,痛死了——我要爹,爹不走——」
「好,不走,不走。」告訴她多少次了,他不是他爹,但她卻什麼也听不懂,無可奈何之下只好任由她去了,「你好好把藥吃了,我就不走。」
「藥吃了——」她歪著腦袋、斜著眼楮。
「藥吃了,還有青梅凍、英蓉糖。」他耐心地誘哄,遞出已吹冷的一調羹。
她一手揮去,藥水四濺︰「痛,爹不走——爹不走——」
他拾起掉落在被上的調羹,顧不得擦自己臉,單手抱住亂動的她,喝下藥並一點點地勻進她的口中。
她嗆了一下,溫順地靠在他懷中。
每當此時,她的平靜便如同從前。
他離開她的唇,以衣袖抹去她流淌下的藥汁,將碗放在床頭。
「爹不走——」她一頭鑽進他懷中,雙手如溺水之人死命揪著他的後背,聲音模糊。
「不走、不走。」他急忙道。
她又傻笑道︰「妖怪,妖怪,嘻嘻——」
「別怕,沒妖怪,我在這兒呢。」她怕是真的被那條蟒蛇嚇壞了,他想,空出一手扶好枕,將她小心地放了上去。
「不走、不走——」她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