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他瞟了眼正盯着林紫萱看的谭公子,转而声轻问她。“怎么样?神笔判官答应替你写状子了吗?”
林紫萱摇摇头,目光无法从那名轻佻男子脸上移开,并因极度失望而冲口道:“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在守孝吗?”
与她对视的谭步平闻言,脸上闪过一抹有趣的神色。
如火焰般在她身上燃烧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的回答更让她没法对他有任何好感。
“没错,在下正是浪得虚名的‘神笔判官’谭步平,如今守孝三年,行将起灵除孝,不知姑娘有何指教?”
他谐戏的目光、轻佻的口气让她气恼不已,同时也令她浑身发热,在他放肆的注视下,她觉得自己全身起火、手心冒汗,并敏感地察觉到身上的衣服实在太小,箍得她呼吸困难,她不由自主地用手轻拽衣服,彷佛这样可以增加衣服的宽度。
为了摆月兑那令人懊恼又莫名其妙的窘迫感,她失控地质问:“孝子怎么会是这副德性?”
“喔,这可真有趣!”谭步平那似乎要看穿她灵魂的目光恶作剧地一闪,身子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他一手托腮、一手把玩起那枚银币,并晃动着他挂在椅子扶手上的腿,悠闲地问:“那么姑娘倒是说说看,孝子该是什么样子?”
“该是……该是……”看着那条晃动的腿,林紫萱的脑子突然变得不灵光了。
“该是怎样?”那男子似乎知道自己高跷的腿正是导致她口吃的原因,并以此为乐,竟毫无羞愧地将腿晃得更起劲,还嘲弄地问:“该是避荤缟素、抱椁而眠、一日三哭、逢人叫丧吗?”
知道他在揶揄自己,林紫萱的眼睛不再看着那条无礼的腿,转而看他的眼睛,却立刻被那扰人的目光激怒,她生气地说:“就是,那才是真孝子。”
谭步平的口中发出轻蔑的冷哼。“那不是真孝子,是真虚伪!”
随即,他彷佛驱赶一只令人厌恶的苍蝇似的对她一挥手。“如果想说教,姑娘请到别处吧,别在这里扫人雅兴。”
他轻蔑的态度让林紫萱非常羞窘,害她一时忘了自己正有求于人,冲动地冷言相对。“恕民女无礼,阁下这份雅兴与道德良知实在相距甚远,更与众人称赞的‘神笔判官’形象不符,如今欺世盗名之徒果真到处都是。”
这番言辞立刻引来数声抽气声。
“紫萱,不要乱说话。”在她身边的年轻男子拉她的胳膊阻止她。
“神笔判官”平静无波的脸上掠过一抹阴影,但谐戏的笑容和语气并无丝毫改变。“既然如此,姑娘何须站在这里?门在后面,请自便。”
年轻男子忙陪笑道:“紫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公子大人大量,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可阁下又是什么人?”谭步平语气不耐地看着他,手中的银币轻轻敲打酒杯,发出清亮的声音。
“小民是紫萱的同乡林大鹏。”
“唔——同乡,那两位慢走。”神笔判官随意地下了逐客令,转头对愣在一边的歌女喊道:“你们怎么了,继续唱啊!”
琵琶声再次响起……
“坏蛋,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林紫萱跺脚,转身离开了院子,颓然靠在院门的门框上。
林大鹏看到有伙计走过通道那头,立刻拉着她退到楼梯下的角落里,这里是个死角,光线较暗,就算有人走过,如不仔细看,是不会发现他们的。
“你也真是的,我让你在客栈门口等着,等我安置好马车就来,可你居然转眼间就不见了,让我找得好辛苦。”确定周围没人后,林大鹏低声埋怨她。
“我着急嘛!”林紫萱沮丧地捏着手指头。“现在该怎么办?”
“你都已经把他得罪了,还能做什么?不如跟我回去吧!”
“回去?不,我不能回去!”林紫萱握紧拳头,被愤怒和失望控制的心回到了现实,让她无法再陷在因“神笔判官”而产生的纷乱情绪中。“你难道忘记我爹被吴胖子抓走了吗?”
“我当然没忘,是你自己忘了,不然刚才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呢?”
林紫萱无言以对。
知道她后悔了,林大鹏不再责怪她,他想了想说:“要不,去给他认个错,好好地求求他?想想你爹被关在牢房里,你娘生着病,你的……”
“不,我不去求他。”林紫萱气恼这个自小苞她一起长大的林大鹏,竟然会给她出这样的主意。“天下识字的人又不是只有他一个。”
“识字的人虽然多,可是‘神笔判官’只有一个。”林大鹏提醒她。“他写的状子像刚磨好的刀,衙门里的差役说,一看到他的状子,吴胖子就打哆嗦,想救你爹,除了找他还能找谁?”
林大鹏的话让林紫萱眼眶发烫,个性倔强的她,死也不想去求那个人。除了他荒诞的行为让她讨厌,锐利的言词让她无法容忍外,他的目光也让她心慌意乱,让她觉得自己很愚蠢。她总被人夸为聪明有主见,可是在这个男人的注视下,她竟会手足无措,完全不像平日的自己,甚至连说话都不会说了。
不,我不能去求他!想到要再去面对他,她心里就发慌。
从初次听说“神笔判官”的大名时,她就想象他是位气宇轩昂、聪慧机敏、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尤其得知他的身世后,她更以为一个像他那样能放弃功名,替父守孝三年的孝子,必定是克己复礼、举止儒雅、俊秀月兑逸的谦谦君子。
谁料到她错得那么离谱,被她寄予厚望的人居然是个衣衫不整、行止落拓、言词放浪的男人。
“神笔判官”为何偏偏是那个人呢?她遗憾地想,真想离开这里。可是如果不去见他、不去求他,她要如何救爹爹和自己?如何与邪恶的县太爷抗争呢?
犹豫中,她想起了娘的眼泪和弟妹们的哭声,想起爹正在牢里受罪,想起自己的命运正被那个恶毒的县太爷握在手心,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必须去向那个令她心慌又厌恶的男人求助,无论多大的羞辱和责难她都得忍受。因为大鹏说得对,城里的识字人虽不难找,可是敢跟县太爷斗,并能让县太爷皱眉头的只有神笔判官一人,何况她也没有时间再去寻找别的人。
看着通往院子的小门,勇气在无奈和愤怒中产生,她毅然挺起胸,看着洒落在院门前的阳光。“好吧,我去求他、去向他赔罪。”
是的,她是坚强勇敢的女人,是家人目前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她绝对不能让任何男人用轻佻的言语和邪魅的眼神给击败,她要为自己和家人奋战。
“这就对了!”林大鹏松了口气,随她走出楼梯角,并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囊递给她。“拿着这个去求他,我们钱少,求人时更得有耐性。”
“大鹏,我……”攥着那只热呼呼的钱袋,林紫萱哽咽了,她知道为了凑出这些钱,乡亲们费了多大的劲。
林大鹏安慰她。“你什么都不要说,去找神笔判官帮忙吧!如今村里的情形你也知道,大家能凑出的钱不多。我问过了,这钱除了买状子,还够你住蚌两天。”
“我知道。”林紫萱忍着泪点头回应,又问他。“你要走了吗?”
“不,我会陪你去求神笔判官。”
“可是你家人还等着用马车。”
“没事,我今晚赶回去就成。”林大鹏指指院门。“走吧,里头的小曲好像都停了。”
于是他们回到院子,可是凉棚下已经没有人影,唱小曲的歌女也不见了,只有散于桌面的茶具、凉扇和点心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