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恒光从未见过他这样笑,带著一份稚气,恐怕是面对Fran才会有的吧。他还是说英文,他没发现是她。
嘴里虽如此说,却没一点心虚的样子,Jason再吸了一口烟才把它捻熄。即使是笑,也无法驱散他周身的那股忧郁。
没再说话,Jason又迳自拉起琴。他能做的还有什么?除了每天坐在这里,一边拉琴,一边想她。
两年前的夏季,他遇见了那朵最灿烂的玫瑰,因为他,如今玫瑰可能已不再灿烂。即使灿烂如昔,他也见不到了。然而心中的思念却永不休止,他只有日日奏著属于他们的乐曲,藉著回忆,聊慰相思。
他怎么会对她没半点反应?纪恒光不相信。他应该发现她了啊。
“我会吃的,放在桌上就好了。”Jason察觉到Fran今天有点奇怪,没有出去,又一句话也不说。
纪恒光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那双迷惑人心的眼虽然依旧,却失去了往日的光采。她不知道……他的眼睛--
她不自觉把手指放进嘴里咬住,不让自己发出声。
那么骄傲的人,怎么承受得了--她即使恨他,也不希望这样啊!
“Fran。”不对!要不是心不在焉,他早就该发现脚步声不同了。
这个人一步一步地靠近他,却仍然不说一句话,直到他前额盖住眼睛的头发被人拨开--他一把握住那人的手。
“不可能!”他屏气。
Jason颤了一下,放开那只手。
急急想站起身,他手撑椅子的动作显得困难,忙乱地模著拐杖,却模不到。
一转身,却被拐杖绊到,跪倒在地。
纪恒光不由得伸手扶他,却被他推开。
“不要扶我!”他冲口而出。“我自己站得起来。”
他练习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能够自己走路了,为何偏偏在她面前……他又像个残废一样倒在地上--
“为什么回来?为什么……是现在?”他没有站起来,反而颓然坐倒地上。
一发现她,他又武装起来了吗?他这么不想见她,为何不叫她走?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从没看过这样的他,纪恒光的眼泪已经无法控制,快要流出来了。
“为什么要来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我已经走得不错了,只要再过两个月,说不定我的眼睛就可以--”他不愿让她看见他这样子啊!
你还恨我吗?这是他最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其实,你还肯来看我,我就应该要高兴了。”他的语气落寞。“我不会奢望你原谅我,只希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可是,不是以这样一副身体,而是在我复原以后--我怎么能要求你跟一个废人在一起?”
听著Jason令人意外的告白,纪恒光震慑得无法言语。
她是不是应该冷酷地来验收她报复的成果--他痛苦了吗?他后悔了吗?
是的,而且远比她想像的还深,简直是受尽折磨。她应该高兴,应该冷笑,然后永远不原谅他。这就是当初她所想要的报复啊!可是,为什么她的决心却在见到他的瞬间瓦解无踪?
“已经两年了吧,自从那一夜……你离开我。”虽然这两年他大部份的时间是在昏迷状态中度过。“告诉我,为什么那样做?”他又握住她的手,他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即使她一语不发。
纪恒光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但……
“那是你对我的报复,是吗?”他悲惨地笑。
是吗?她不知道了,她再也不知道了--或许,她只是想给这段恋情一个结局,为她悲惨的爱情留下纪念,不希望在以后她想起这段恋情时,只有恨,没有爱--那她将会更加悲惨!
“你明白我爱你,所以你在那一夜之后消失无踪,只留下悔恨给我。没错,这的确是对我最好的报复--你赢了,我输了,最后,我什么也没得到,我伤害了你,也没有了自由,我的心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爱她?
“别不说话,我看不见你啊!”他好想看看她,安慰他快要爆发的思念,好想知道她现在的表情。
“我一直以为……”纪恒光困难地吐出话语。“只有我一个人在痛苦,你大概早已经忘了我。”
“忘了你?”他的神情悲哀,思绪飘得遥远。“在我徘徊生死边缘的那段日子,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但日日夜夜,梦里、醒著,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身影,只有一个念头--追回她、追回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女人,恐怕我早已经放弃求生。从没对你说过--我爱你,可是远在我自己察觉、承认之前,我就爱你了!是的,我爱你啊!”
他爱她--纪恒光咬住唇,眼泪已经汹涌奔流,再也无法遏抑。为什么直到现在,为什么要经过这些事,才能听到他对她说这句话?
Jason终于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脸。却惊觉她的脸上湿濡一片,身躯轻颤。
“你哭了,我又让你哭了……”她这样压抑地哭泣,让他的心好疼!他的恒光是只适合笑,不适合泪的啊!
不意被发现她的哭泣,纪恒光别开头。
“你……还恨我。”
是啊!当然,虽然他不奢求她的原谅,但是她连让他碰触也不愿意吗?只是默默地哭泣,他真伤她那么深?
“可是别拒绝我,让我模模你好吗?”
他极其轻柔地抚模她的脸,她不再抗拒。这是他多么想念的触感啊!用手指拭去她的眼泪,却发现泪水又下停滑落。
“别哭,别哭。”
Jason不知所措,只能连声安慰,颤著手抚模她的脸颊,另一手轻抚她的头发。
“你原本……打算再也不见我的,不是吗?为什么来了?”他仍疑问她竟然会主动出现。
“我以为……你死了……”她声音哽咽。
Jason明白纪恒光果真拒绝他的任何消息,不管Andrew、郭晓明、还有她的父母都知道他的事。她以为他死了--她是为他而哭吗?她还在乎他?她还……爱他吗?他问不出口,只怕知道那答案。
“颜子瑜是死了。”他好像说别人的事一样,宣称自己的死亡。“车祸之后,我父亲对外宣布我已经死了,这是他承诺要给我的自由。”
Jason以讲故事的语气,轻轻诉说……
“在我小时候,母亲未去世以前,父亲的事业刚刚发展到一个规模,几乎每天待在公司,我记忆中最鲜明的,只有母亲哀怨的脸。小时候,我要的父亲从不给我,长大后,他却把我不要的硬塞给我。之前,我一直急于挣月兑他的掌控,但是无论我到哪里都无法摆月兑他,于是,我和他做了一个交易。
“得到日光,是我的计画,用以交换自由。遇见你,则是意料之外,但是我利用了这个意外--我可以毫不在乎地昧著良心行事,为了自己,可以让所有人痛苦。这是天性,是遗传,我甚至此父亲更恶毒、更可恶。或许作孽多了总是要受到报应的,而我这个孽子,就是我父亲的报应。”
“不!”她忍不住反驳他。
如果真的如此,那他眼中常露出的悲伤从何而来?终于明白以往Jason是如何绝望地过日,如何活在自我否定之中。如果不月兑离那个家,他是不可能解月兑的。他是最有能力,也是最不适合在商场上生存的人,如果真照他父亲的期望定下去,他一定会在毁灭所有人之后,毁灭掉他自己。
“我恨他,却变得愈来愈像他,所以,我也愈来愈恨我自己。人生就是这么可笑而令人绝望啊……”Jason茫然停顿,又继续。“可是在我垂死的那段期间,我却见到了父亲的另一面,他老了,他也会流泪,为他的儿子。若我死了,似乎他这一生的努力也会失去意义,那时的他只是一个父亲。我才发现,他其实也很可悲,我再也恨不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