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得很早,坐在槐树下,抱了朵大红绸的花儿,这是要戴在新郎官儿胸前的。等他回来,她要亲手给他戴上。
太阳升得很高了,大娘招呼她吃饭,满桌的饭菜,她食不知味。
“从经行寺回来要一天的路程,也许他早上才出来,傍晚就能到了。”大娘如是安慰。
没错,她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现在刚刚正午,他才走到哪呢?就到了,傍晚就到了。
太阳变成夕阳,夕阳落了,换成晚霞。
最后,晚霞也落了,点亮满天星斗,一轮明月。
他终于还是没回来。
小莲怔怔望着夜空,满腔怒火。是他不肯回来了?!还是受了责难,与自己一样正望月兴叹?!
红绸落在地上,滚了满身尘埃。
青砖红瓦,月光竹影。
经行寺后院,两个刚下晚课的小和尚嬉闹着回屋,洒下一路笑声。
笑声突地止住了。半空一道黑影,腾云驾雾,冉冉降落。
也不知是佛是魔,唬得他们赶紧俯身跪拜。其中一个悄悄抬起头,借着月光打量,原来是个身着胡服的年轻姑娘,横眉怒目的。
“行蕴呢?”
“行蕴?你是说……行蕴……师兄?”
“对!就是他,在哪?!”
好凶的姑娘,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小和尚苦着脸不敢开口。
“在哪?!”
再吼两声,小和尚已经支持不住,呜咽抽泣,哭得人心烦。
“走吧走吧!”
他们如获大赦,跌跌撞撞地奔回屋。
小莲撇撇嘴,念咒化作一缕红烟,飘向众僧的禅房,一间又一间,连仓库厨房和茅厕都找过了,竟踪迹全无。
行蕴,你去哪儿了?
“你去哪儿了?”小莲旋身飞上半空大喊起来,“行蕴——你在哪儿?老秃驴,把他交出来——”
在哪儿……
交出来……
禅院寂静的夜空里,回荡着她的吼声。
和尚们都被惊醒了,睡着的未睡着的,陆陆续续地从禅房奔出来。
月色朦胧,照得她的脸不清不楚,可脸上的怒意却分明可辨。
大家都不知道她是何方神圣,更不知是谁招惹了她,只得纷纷地念阿弥陀佛。
法度也在其中,明明老眼昏花,却一眼就识出她来,暗暗吃惊,“你是那日来寻供养的姑娘?!”
“哼!知道就好!”她居高临下睥睨他,“把行蕴藏哪儿了?”
“你是何方妖孽,竟来迷惑我佛弟子?”
“何方妖孽?”小莲哈哈大笑,“我是须弥山上的妖孽。怎样?!”
法度只当她是诬蔑佛法,气得眉毛直抖,半生修行得来无欲无争的面具裂开一条缝。
“行蕴早在佛前立誓,皈依我佛,此生不变!你迷得了他一时,却惑不了他一世。区区雕虫小技,怎与无边佛法抗衡?”
“好!你不交人,我就挑了这破寺,看你怎么用无边佛法与我抗衡!”
说罢,脚下踩的浮云又往上蹿了蹿,正待施法,突然从下面蹿上一个人。她绝没料到这群和尚里有人能跑上来,惊得飞退。
底下的和尚们也非常吃惊,师兄弟中竟出了如此高人?!
纷纷争看,那人也踩了一朵云彩,黑发飞灵,白衫飘飘的,再仔细辨认——啊!原来是玉烟先生。
“你想干什么?”她盯着他,满脸戒备,“不要告诉我,你想替他们出手。你不是讨厌佛界讨厌得很?”
他摊开两手,耸耸肩,以示诚意。
“我只想告诉你,若你真平了这寺,非但上头那帮家伙饶不了你,那小和尚也绝不会原谅你的。”
“他……”
没错,他自幼生长在这,经行寺等于他的家。若真平了这里,他还会回头吗?这突然砸来的实话,却撞得她的心好疼?!她实在不愿相信,他不是说要把一辈子许给自己吗?她要找到他,要听他亲口确认。
“行蕴?你在哪?为什么不守承诺?为什么不来见我?”她仰天长啸,声色凄厉。
和尚们也不禁动容,纷纷感叹。感叹的却是,情色,尽为伤人利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小莲,放过他们。和我走,我告诉你他在哪儿。”
“你……”小莲怔怔地盯着他的脸,“他们告诉你啦?”
“没有。”玉烟叹口气,感情果然只能让人变笨,不仅变笨,还会失忆。
他指指自己额头,光洁的额间,隐隐显出一支绰约狭长的影子,“忘了这个了?”
她居然忘了?
真笨啊!她居然忘了玉烟?!
云来客栈的客房里,玉烟坐在桌边。
他的额头隆起一条眼状的肉,渐渐地,那团肉裂开,竟是只张开的眼睛,精光四射。
这是天目,本来只有佛界少数特蒙恩宠的诸佛菩萨才有,而且,他们的都不可见。玉烟因着天生的渊源,父精母血,神佛相通,竟也继承了父亲的天目,不仅隐现自如,更能纵观六界,众生一一难逃其中。
不消片刻,那眼就缓缓消失了。
“怎样?找到了?”
玉烟点点头,“他在敦煌。”
“敦煌?!”
“去画佛窟。一行十来个,是长孙无忌府上的女眷捐钱招募的。”
“他明明答应,还俗回来找我,竟私自跑到敦煌去画佛窟?!”
“这个你去问他吧。”
第4章(1)
听说敦煌的秋天总是很难挨,因为有连天的沙漠,正午炽热,早晚又太冷。
这里虽不是大唐帝国的最西线,但南接吐蕃,北连大漠,万里孤山黄沙,无穷无尽。虽也号称丝绸之路上的明珠,没有商队经过时,也是人烟稀薄,如入无人之境。
这里却有莫高窟。
不知哪一朝的和尚云游至此,又渴又累,头昏眼花,竟于崇山间见到佛光普照,于是视为圣地,开凿佛窟。此后历朝历代,无论皇族贵胄高官富贾还是善男信女,纷纷捐了钱在这儿挖窟。至今朝,此风更盛。
鸣沙山的断崖绝壁上,一个个人工斧凿的窟洞,蚁穴般,里面塞满了经文壁画,佛像法器。不过是些冷漠的岩石绢纸,他们当然不怕恶劣的环境。承受一切的,是将他们创造出来的,活生生的人。
新来的一批和尚已经在这里工作两天了。
两三人一个洞窟,在里面描摹壁画佛像。
正午时,大家坐在洞窟边儿上,吃饭闲聊。大都来自长安的名寺——云居寺,弥陀寺……
行蕴同窟的和尚叫宝文,与行蕴年纪相仿,活泼健谈。
说是和尚,他却留了满头长发,在脑后随意扎个马尾,只有那身僧袍才算与出家人沾点边。
“我是西林禅寺来的。你呢?”
“经行寺。”
“经行寺啊……我曾去过呢。你们的方丈是法度禅师吧?!很严厉的师傅啊。”他拍拍行蕴的肩笑,“你是为什么来的?”“我……是师傅……师傅让我来的。”
“可怜!”他抚了抚行蕴的肩,“他肯定是让你来磨炼意志吧!真是,现在又不兴苦行僧。摊上这种师傅也是很无奈的——”
行蕴被他说得难受,也不去理会,静静地吃饼。
远方的天空,烈日黄沙,哀怨地蓝成一片。
小莲现在在干什么呢?没有如约而归,她定会气坏的。
她的嫁衣已经准备好了吗?闭上眼,幻想着她身穿嫁衣时的美丽模样,他悄悄地笑了。笑得好苦涩。
宝文盯着他的独自沉醉的脸,突然大笑着使劲地拍了他一下,“喂!有喜欢的姑娘了吧。”
被他这么一拍,行蕴吓得差点儿呛着,捶胸猛咳,红了一张脸。
宝文满不在意,“有什么好害臊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密宗的那帮和尚们,连供养的佛像都是欢喜交媾的。告诉你,我可是自愿来的呢。从这儿干完了,赚了钱,我就还俗去,和我家小满儿成亲,做一辈子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