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子湿漉漉的,他哭了?!小莲一阵错愕,他竟哭了?
“那天,你将我护在身下,等回过神,你已经趴在我身上,血染了我满身满脸。我都不敢碰你,我怕你一碰就碎了,怕你真的走了,从此再也不会对我笑、对我叫,再不会带我去吃胡饼、游杏园、看百戏。我怕再也没机会对你说我喜欢你了。我不想再回去了,小莲,如果你肯要我,那、那我就在这儿陪你,一辈子。”
抬起脸,晨光里微红的眼睛,湿漉漉地闪着亮光。他小心谨慎地说:“小莲……你……肯要我,肯让我……喜欢你吗?
小莲抱住他的脖子,凑到那对软耳根子下吹风,“说好了,要一辈子哦。我的一辈子!”
他红着脸瞪她,欣喜若狂。
他没听懂。
她要的是他的一辈子呢。人生苦短,不过几十年光景。她却已活了几百年,今后还有绵绵无尽的许多个百年。比起她的一辈子,他简直算沧海一粟。
她要的,是生生世世的纠缠。
一生一世已有太多变数,何况生生世世?这道理,她不懂,他更不晓得。
无关年岁长短,几百年的情感阅历,竟也如二十年的一般单纯苍白。谁也占不了太多便宜,只是先爱上的她无形中居于劣势。
花前月下,指天为誓,划地为盟,还有夜空中那明晃晃的月亮做媒证。
正是八月十五,桂花飘香。月亮也最圆,精神抖擞地挂在天上,不知疲倦。
两人坐在溪边看飞萤照水的美景。行蕴脸上的胡碴已经刮了,头皮也光亮如昔。整个人又清爽起来,完全又是个清秀和尚的样子了。
小莲瞪着他的光头,满脸不愿,“你不是说要陪我一辈子了,干吗还舍不得留头发?”
“要留发也要还俗以后,那需要回寺告诉师傅啊。等再回来,你想要我留多长都成。”
这个朽木疙瘩,连破戒还俗这等自由不羁的事也要一板一眼地按规矩来?!忽然想起大娘的告诫,他耳根子软,将来若想还俗,少不了要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的。心里突然一惊:那老和尚看上去十分器重行蕴,断不肯轻易放他还俗的。若这回真让他回去,只怕又被留在山门里乖乖地当清理古佛的小和尚了。
不行!怎能被那老和尚轻易抢去?他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都已经许给她了!
“你不要回去,”她扯紧了他的手臂道,“反正已经决定留下来了,又不差那么一个形式。”
第3章(2)
“不是形式。师傅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本为弃婴,无父无母,虽说出家人应六根清净,但我心底早将他当做父亲了。决定还俗本就有些伤害他,若再只字不提,那等于私逃下山,师傅会非常难过的。”
小莲斜他一眼,撇撇唇,“你怕他难过,就不怕我伤心吗?果然师徒情深啊,和我这个外人真是比不得。”
他将那双扯着自己胳膊的手拉下来,攥在掌中,静静瞧着她的侧脸,专注而坦然。
“我也想得到师傅的祝福,还了俗,堂堂正正地和你在一起。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
“哼!若敢负我,追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出来,赏你一杵,我再回佛界去。反正也犯了法,堕入三恶趣,为畜生为饿鬼,让你再也找不着我。生生世世永不相见。”她眯缝着眼,到了最后,一字一顿地,竟猜不透有几分戏谑,几分认真。
他自幼遍读佛典,当然知道其中厉害。
一般护法不入佛道,只需尽忠职守,不受佛界清规限制。只是,一旦徇私舞弊,玩忽职守,便要被打入三恶趣——地狱、畜生、饿鬼,世世轮回其间,承受无尽苦楚。
那简直是比死亡还恐怖千万倍。仅在佛经里读一读,便已毛骨悚然了。她要去承受那样的痛苦?
不要!行蕴突然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
“小莲,”他慌乱无措地捧起她的脸,信誓旦旦,“小莲你不要吓我,我定不负你。过些天我就去找师傅,让他放我还俗。你准备好嫁衣,等我回来就娶你为妻。好吗?”
这算什么?盟誓吗?
她的脸贴着他的手掌,那温热顺着面颊一路蔓延,烫伤了她的眼,她的心。这个男人在宣誓他将要属于自己吗?她也有属于自己的,可以相伴朝夕的人了?脸上热辣辣的,那咸咸涩涩名为泪的东西不知何时已悄悄流下。
他见她满面泪痕,更加惊慌,“你不愿意吗?”
她直望着他,却没说话。
他已管不了那许多了。把心一横,迅速俯身下去。
他吻了她。她微微挣扎,终于环上他的肩背。全新的经验,唇舌相依,情怀激荡。如胶似漆,许久方停。
小莲猛喘粗气,红着脸推开他,“你这个花和尚,我还没说什么就这样?若真点头岂不是便宜全让你占去了?!”
“……”
她瞧他一派无辜的样子,反手模模脸,突然笑了,“你盘算一下该怎么向他说吧,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就去。”
如获大赦,他满脸欣喜地搂紧她。
他越来越不像个和尚了。小莲嘻嘻笑着,躲在这个温暖而略显单薄的怀里,她也越来越不像血染沙场的女护法了呢。溪畔幽会的流萤多起来。
一对对,一团团地飞,伸出手,在她指间环绕。一个月前,她还在水边羡慕这些恩爱恋人,如今,不用飞身化萤,也可以找到厮守终身的人了。
夜色渐深,月亮旁隐隐有流云浮动。
第二天一早,行蕴动身回寺。小莲想同去,他却坚持不让,理由是,师傅见了她会更生气,不如自己单独与他谈。
她点点头,这回倒是答应得干脆。
行蕴还是不放心,再三确认:“等我!我想师傅不会为难我的。”
这算什么?担心她还是担心老和尚和那破庙?!小莲拧眉瞪他,嘴噘得可以挂油瓶,“就算他不放你回来,我想带走你也是易如反掌。你还怕我拆寺吃人?!”
她有足够的底气这么说,凡人哪是她的对手?
她是如此执着于他。
晨风吹过,搅乱了她的鬓发。
“小莲,”行蕴叹口气,帮她把颊边的碎发挽到耳后,“我从未怀疑你的本事。我知道,如果你真想,盂兰盆节的夜里我已经被带来了。我会尽量说服师傅。”
“若他怎样都不肯呢?”
“那、那你再来也不迟。”
“好。我就等你十天。”
她信他,因着自信,也因为他的职业——僧人不打妄语。别人她不晓得,他倒是个严谨的僧人呢。
这个严谨的和尚带着她的临别一笑回寺了,他去要求方丈准他还俗。
若他真是个纯粹合格的和尚,怎能回来同她厮守。
若他回来,就再也不是中元雨夜,经行寺禅房烛火中那个拼命念经的和尚了。
这又是一个复杂问题。她从没想过这些——真的不曾想到?还是故意不去理会?
家里只剩下谢大娘和她。
他们也没闲着。临别前的约定记得很清楚:待他一回来,她便嫁给他,做他的新娘子。
佛界自然没有娶亲这档事,即使是佛道外的护法神将诸天部众,互相喜欢了就直接在一起,实在要弄出个什么仪式,不过于天地间换血盟誓,便算成了夫妻。
行蕴要她准备嫁衣?那是什么东西?她完全没有经验。
一切全赖大娘,挑布、找裁缝、选款型、量身订做。还有堂屋内外悬挂装饰的大红彩绸花儿,石榴红的百子合欢帐,龙凤呈祥的枕席,一应俱全。
十天了,这一天却是她生命里最漫长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