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正等他这句,话音未落,便抓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要酒吗?”
青年嘴巴塞得鼓鼓的,百忙中向他摇了摇头,又埋头苦吃。
程逸岸失笑,只顾自己饮着酒。
饼不多时,仆妇模样的中年女人将一道道菜端上来,整个饭厅香气缭绕,单用鼻子闻,便已是人间极乐。那青年自小生在乡下,粗茶淡饭吃惯了,出门后更是半饥不饱,对于报的菜名,诸如“冬瓜鳖裙羹”、“珊瑚桂鱼”、“满载而归”、“太和鸡”、“梅花牛掌”、“应山滑肉”之类,皆是闻所未闻,更哪里亲见过这许多珍馐佳馔?直看得眼睛都花了,举着筷子不敢落箸,生怕坏了厨师精心装点的盘中美景。
程逸岸笑道:“菜烧来便是给人吃的,你吃得少,可要小心他一个不高兴,在菜里下毒害咱俩。”
青年这才动手,闭着眼随手夹起一道菜来放进口中,嚼得几下,立时大呼好吃。
程逸岸道:“荆楚菜以河鲜为大宗。这道叫做八仙过海,乃是宜昌名菜,据说八仙曾来荆州吃过这道菜。你方才夹的是海参,刀大厨的刀工非同小可,纹理之细之密,远过一般厨师所能。这旁边铺的各色菜肴,则分别是火腿、蹄筋、鸡肉、冬笋、虾米、香菇、莲子和荸荠。”
青年忆起家乡此时正当采摘莲蓬之季,忍不住多夹了几枚莲子来吃。
“这道是秭归菜汤汆桃花鱼,秭归是王昭君故里,昭君出塞前回归省亲,返京时正值桃花将谢,昭君与父母告别,泪洒花瓣,花瓣飘入河中变作这透明的桃花鱼——不过桃花鱼理当在初春捕食,现在已是盛夏,老刀如何能弄到新鲜货,倒是十分费解。”
青年小时听过昭君出塞的故事,一边吃一边听他讲这段典故,倒也津津有味。
此时天色渐暗,刀维蔻拿了盏颇为别致的烛台过来,点上火后,靠着墙看二人用餐。
程逸岸兀自对青年说个不停,青年到得后来只觉越吃越好吃,越吃越想吃,连程逸岸在讲什么也懒得听了,整个人趴在桌子上,一刻不停地夹菜。他只在刚出门时喝过一次酒,不但吐得稀里哗啦,还被人趁醉模走了行李,因此虽然那酒也是少见的玉液琼浆,却引不起他兴致。
“今天话多。”刀维蔻静了半晌,突然开口说道。
程逸岸看向他,笑道:“我自然要在这位小兄弟面前夸耀一番学识渊博,好赚得他全心钦佩。”
“话多,毒走得快。”
话音刚落,程逸岸手中酒杯掉落桌上,浑身软绵绵地跌倒在地,欲振乏力。
“程大哥?”青年刚咬了一口状元油,见此情形,一时踌躇着该先吃完再去看他,还是先放下这道极品美味。
刀维蔻冷冷扫他一眼,“你莫掺和。”
程逸岸半趴在地上,神色微显慌张,“你下毒?”
刀维蔻点头坦诚:“我下毒。”
“为什么?”
刀维蔻仍然是一脸扭曲的笑意,“你太吵,又不吃菜。”又看了看一旁的青年,“他吃菜,便没事。”
青年听他这样说,也知道菜里大约放了解药,是以自己安然无恙。连忙要端吃剩的一盘排骨煨汤想要去解他的毒。刀维蔻身形一晃,已到了桌边,伸手往桌上一拍,石质的圆桌出现数条裂缝,碗碟尽数碎裂,汤汁洒得到处都是。
青年一呆,怒气横生,“你不是程大哥的朋友吗?怎能无缘无故害他?”
刀维蔻摇头,“不是朋友,他没朋友。”
“你胡说什么?我就是他朋友!”青年说着毛手毛脚往他脸上打去,刀维蔻轻易闪过,反手一掌印在青年胸前。
青年自然闪不过,硬生生接了,身子一摇晃,同时只闻到一股幽香,立时瘫倒在地不能动弹。
刀维蔻这一掌并未用全力,只是要他暂时不能行动,却未曾想虽然奏功,手掌却也被他胸前一股大力反弹回来,心中不禁有些吃惊。
此时程逸岸道:“你做的菜再鲜美,我也向来都是吃不多的,这一回做什么这样愤慨?”
刀维蔻重新回身向他,“可见积怨已深。”
程逸岸讽笑一声,道:“事已至此,老刀你连收了泗合门多少好处都不肯说,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吧?”
刀维蔻耸肩,“嫁女儿,没钱。”
程逸岸挑眉,“你直接问我要不就行了?”
“借钱要还。”
程逸岸失笑,“老刀啊老刀,你果真是欠我人情欠怕了。”
“死人不欠。”
“说得也是。”程逸岸缓缓站起来,“人一死,自然恩仇一笔勾销。”
刀维蔻脸上终于有了不同的表情,“你没事?”
程逸岸拍了拍本就脏污不堪的乞丐装,口中啧啧有声:“杯沿里断肠粉,壶柄上蚀心草,酒中七虫七花,再点悲泪烛——竟然能做到无色无味,只制住我却不伤性命、不波及旁人,你这几年大有长进啊。”
刀维蔻怃然道:“还是不及你。”
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分辨毒性,且不知不觉化解,真是匪夷所思。
“这是自然的!”程逸岸脸抬得高高的,十二分的傲岸自信,“你要是及得上我,当年也不必被我救了。”
刀维蔻沉默一会儿,说道:“我不愧疚,随你处置。”
“我也不指望你愧疚。你说得没错,我们本就不是朋友,自然也扯不上什么背信弃义。”程逸岸笑容可掬地走到他面前,“我呢,最近养了一种蛊,刚刚已种在你身上。你就帮我试试看有什么效果,怎样?”
刀维蔻沉着脸点头,“……好。”
程逸岸从怀中取出一把金叶子,掷在桌上,“这些且当作我侄女的嫁妆罢。”
转身要走,才看到青年坐在地上。
程逸岸像是十分开心地对他说:“软筋散好不好闻?老刀还以为他打倒你了呢。”
青年心想原来那阵香气是你弄的。也不知他怎样动作的,身上酸软的感觉消退得无影无踪。
“程大哥你没事?”
“我自然无事。走人了。”
青年听话地跟在他后面,走出大酒桶。
路上程逸岸一言不发,青年想他大约心情不好,也不敢说话。二人走到一里开外,程逸岸突然止步,盘腿席地而坐。
青年这才发现他脸色灰败已极,不仅大惊失色。
“该死的老刀!”程逸岸喃喃咒骂,“小兄弟,你照我白天说的运气方法,送些内力给我,行气切记要缓慢。”
方才他察觉不对劲,确实已暗中服了解药,但刀维蔻调配的几种药物毒性实在剧烈,须得服了解药后便运功将毒素逼出。程逸岸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觉得当着刀维蔻的面逼毒便不够潇洒,因此才逞强到了现在。此刻月复中几味剧毒与解药互相冲撞,疼痛难当。
青年闻言,连忙也坐下来,照着他的话传送内力。
程逸岸只觉一股暖洋洋的气流自前胸缓缓流进体内,虽然雄浑却十分柔和,待他挟着这股内力运行一周天毕,非但毒素轻易排出,四肢百骸包是无处不舒爽。他睁开眼,见青年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朝他微微一笑,道:“可以了。”
青年见他神色间略无痛楚,遂放心地移开了手。
程逸岸端详他微微出汗的脸颊,沉吟道:“说起来,你又救了我一回。”
青年憨憨一笑,“其实没有我帮忙,你也不会有事的。”
程逸岸心说那倒不一定,口中却道:“虽然如此,你还是多多少少有点用处。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避开口,我大多可以弄来给你。”程逸岸防心甚重,若是对别人,必不会做这样的承诺,但是此时已经确知青年秉性纯朴,断不会写挟恩图报,漫天要价,才说得如此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