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总是低垂着头,仿佛不想把她那漂亮的面容露给人们看。偶尔抬起头,脸上又往往挂着泪痕。
风荷站在门边,眼前的那一堆杂物突然看不见了。这儿应该放着一张小床,床上垂着洗得发白的布幔。那个女人坐在床沿,紧皱着眉,轻声叹息。
这个女人是谁?
风荷觉得她的脸在自己的记忆中仿佛蒙着一层纱雾,熟悉但又模糊。好像不久前还曾见过似的,可就是捕捉不住。
是谁?究竟是谁?她苦苦地思索着,竭力想揭开这层薄纱,冲破那片迷雾。可是,她办不到,她无法辨认出那年轻女人的真面目。
风荷呆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回转身,继续往楼上走去。
她径直走进正对着楼梯的那间大房间,顾不得找寻开关开亮电灯,快步走到窗前,拔开插销,猛地把窗户打开。
一蓬灰尘扬起,呛得她咳起来。
站在窗前,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她想应该模得到白果树枝。
窗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但风荷确信,她曾在这儿触模到白果树的树枝,那柔软的、带着女敕绿叶子的树枝……
她突然想起来,这屋里靠窗本来有一张红木书桌的。她曾经爬在那书桌上,仔仔细细地欣赏着白果树,那翠绿的扇形叶子,那累累的黄色果实,她多想摘一颗下来,拿在手里玩玩啊!可她拚命去够,也够不着。毕竟人太小了。忽然,她看到一只大大的螳螂,很神气地从枝叶上爬过。她改变了摘果子的主意,想去逮住那只螳螂。螳螂很快就要爬过去了,她来不及思索,顺手操起桌子上的一条玻璃镇纸,对着那只螳螂用力砸去。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螳螂跑了,镇纸掉了下去。她这才明白过来,自己闯祸了。她记得,当时她便急急忙忙跑到楼下后园,去找那条镇纸,找了好半天,才发现它躺在一个角落里,可已不知在什么地方碰掉了一块。捧着那个跌坏了的镇纸,她是那么害怕……
想想看,快想想看,当时自己究竟怕谁呢?爸爸?妈妈?哥哥?不,都不是。那么是怕谁呢?真糟糕,实在记不得了。但那种恐惧感,却深深地留在记忆中,此刻想起来,还记忆犹新。
她退回屋子中央,四面回顾一下。
这屋子是大变样了。书桌已不知去向,镇纸石当然也没有了。
唉,如果能找到这些,就可以确凿证明,自己曾经在这里住饼了。
然而,即使没有这些,就能说明自己跟这里无关吗?
不,不能。那些活生生的回忆又从何而来呢?
风荷陷在矛盾之中了。种种迹象都暗示自己在这环境里生活过,可为什么夏家的人,对此都毫无印象呢?
她决定撇开现实不去理会。她静静地站在窗前,尽量使自己整个身心都回复到幼时的情景中,去感受这座宅子里弥留着的,既熟悉又生疏的气息。
此刻,她仿佛已忘掉了周围的黑暗,忘掉了自己正孤零零地呆在这所大房子里。她也不再感到害怕,只微闭着眼,就那么在窗前站着,站着……
好一会儿,她才默默地转过身来,朝外走去。她像一个被催眠了的人,静静地跟着魔术师的指引,脚步缓慢地走出这间房间,并且很自然地往左一拐,来到另一间房间门口。
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无需开灯,她一眼就看到屋子中间放着一张老式的大木床。
这是江南城乡最常见的那种红漆木床。床沿是宽而光滑的木条,上面架着年深月久已松松地下垂的棕绷。床脚下有着高高的木头踏脚,四根笨重而粗大的方形床柱,上面还架着挂帐子用的横杠。
“哦,我的床,这是我睡过的床!”
一道闪电突然掠过风荷的头脑,她不禁轻呼一声,激动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跨上踏脚,坐到床沿上,也不管那床上积了多厚的灰尘,竟一下子就平躺在那宽宽的床上。
罢刚在床上躺好,她的左手便自然而然地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到棕绷底下,去轻轻地模索。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棕绷下有一块木板,木板上有她亲爱的小布女圭女圭。
天哪,她还在!我的女圭女圭还在!
风荷一下子就模到了布女圭女圭的胳膊,把女圭女圭从床下取
出,搂在自己怀里。
她的心猛烈地跳动着。
“寄姆妈,今朝女圭女圭很乖,没有哭,”她喃喃地说,仿佛还是在小时候,仿佛寄姆妈正睡在她身旁,虽然看不清寄姆妈的面目,但分明闻到了寄姆妈头发上抹的头油的清香。而且,耳旁竟响起了寄姆妈亲切的话语:
“小痹乖,快睡吧。”
对了,“小痹乖,”寄姆妈总是这么叫自己的。
寄妈妈是那么慈样,那么喜欢她。每天晚上,陪着她睡,轻轻拍着,唱着好听的歌。早上给她穿衣、洗脸,把她梳洗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白天,寄姆妈在厨房里忙,她就在那里绕在寄姆妈脚边转来转去。
哀模着怀里的这个小布女圭女圭,她现在有点想起来了:
她有一个很凶的姑姑。姑姑不让她晚上抱着布女圭女圭睡觉,说这是乡下人的坏毛病,不卫生。于是,寄姆妈偷偷地在床底下钉上一块小木板,让风荷一伸手就能模到。晚上,如果姑姑来,只要一推门,她就把怀里的女圭女圭往那板上一放。姑姑走了,她就再把女圭女圭取出来。这是一个只有她和寄妈妈两个人晓得的秘密……
“寄姆妈,你在哪里?你怎么不来陪我?”
风荷轻声说,她侧过身去,没有模到寄姆妈胖胖的身于,只碰到了冰凉的棕绷。
“寄姆妈,你快来,我害怕!”风荷躺在床上,把怀中的布女圭女圭抱得更紧了。
猛然,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使风荷感到耳膜震痛,眼前似有闪电亮起。
她不知道这只是她的幻觉,而以为外面真的在响雷打闪刮暴风。
这个特定的情景,使她的心智奇迹般地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个难忘的夏夜,那个使她的命运发生突变的夜晚……
雷声紧接着闪电而来,仿佛就在她头顶炸开,雨点噼噼啪啪敲击着窗户。
风荷吓得浑身哆嗦,拼命闭紧眼睛,盼着寄姆妈快来。
可是,寄姆妈怎么会来呢?寄姆妈来不了啦。风荷哪里知道,寄姆妈今晚早早安排她睡觉,就是为了代替玉姑去看她生病的老娘呀!
风荷陡然地盼着,心里愈来愈害怕。如果这时有人在她身上模一下,一定可以发现她已浑身冷汗淋漓了。
人在这种情况下,听觉和视觉往往会更灵敏,甚至过分灵敏。
竖起耳朵等待着下一声惊雷的风荷,猛然于雷声的间隙中,听到隔壁房里传出高而尖利的女人喊叫声。她本能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将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
又是一声尖叫,那声音虽然变了形,但她仍能听出,那仿佛是姑姑发出来的。姑姑每当发脾气时,就会喊出这种刺耳的叫声。
她的心“砰砰”乱跳。她害怕得实在不敢在屋子里呆下去了。于是,把布女圭女圭往床板下一塞,她马马虎虎地套上鞋于,也顾不得加一件衣服,就那样跑出去找寄姆妈了。
她走出房门,又听到隔壁房里的叫声。隔壁是她姑姑的卧房,叫声确是从那儿发出来的。她情不自禁地朝那房间走
去。
这一下听得更真切了。没错,是姑姑在骂人。那声音又高又粗还打着颤,风荷毫不怀疑,那是姑姑在发火,在骂什么人。可是,这夜半更深的时候,她在跟谁生气呢?跟寄姆妈吗?跟玉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