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如果她能像风荷那样爱幻想,爱说梦语痴话,像风荷那样懂得音乐的语言,像风荷那样飘逸空灵……
哦,也许是我太苛求了。世上像风荷那样的女孩子能有几个呢!
叶令超在琴声中思索着,斗争着,他的思绪像山间小溪,在曲折多石的涧岩中觅路前行,充满了障碍,充满了困难。
“笃笃”,有人敲门。
琴声戛然而止。
门开了,是风荷。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睡衣,长发用一根红丝带束着,技在身后,皎洁的月光下,宛如突然降临的广寒仙子。
“风荷,为什么还不去睡?”令超关切地问。
“你不是也没睡么!”风荷调皮地把头一歪。
“我睡不着。”
“你不快乐,哥,”风荷轻缓地说,大眼睛凝视着令超,忧郁的神色渐渐笼罩了她的面孔。
“你怎么知道?”
“我听得出来:你心里有事,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天哪,这就是我的妹妹!绝顶聪明、心灵相通的妹妹!如果是沅沅,她听得出来吗?
“把你的心事说出来,哥,我要你快乐。”
叫我怎么说呢,我的好妹妹,我的心事,很可能会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令超刚刚这么想,却又马上自我否定了:不,我不愿意,我总有一天要讲出来,总有一天!
“风荷,你放心,”令超不忍让风荷为自己担忧,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我会快乐起来的,回去睡吧。”
“你保证?”
“当然,”略一沉吟,令超又郑重地说:“为了你,我一定要自己快乐起来。”
“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风荷激动地一把抓住令超的肩膀,“告诉你,刚才我听你弹琴,听了好半天,我都想哭了。现在好了。”
风荷像个天真的小泵娘般,踮起脚尖,捧住令超的头,在他额头上端端正正地印上了一个吻。
“谢谢你,哥哥,祝你晚安。”
风荷柔软娇小的身躯跟令超靠得那么近,令超的手揽着她纤细的腰肢,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但是,他终于只在风荷额上轻轻回吻一下,就松开了手:
“明天见,风荷,祝你做一个好梦!”
风荷走了。
令超的房里不再传出琴声,可是却亮着彻夜不灭的灯光。
也就是在这一夜,一个不可移易的决定在令超心中形成,他终于要向命运挑战了。
叶太太于淑容有事外出,阿英在楼下厨房,周围静得很。窗外时停时起的蝉鸣愈益增添了室内的宁谧气氛。
风荷在自己那间小巧而精致的卧室里,斜靠在藤椅上,正在翻看一部小说。
不知是天气潮湿闷热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平日很爱读书的她,今天觉得看不下去。把书扔在一旁,百无聊赖地不知该干些什么。
突然想起曾答应过沅沅姐,给她绣一双拖鞋面。可现在,夏天都快过去了,还没动手呢。对,现在就来找个花样。
风荷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放绣花花样的大本子,翻了翻,没有一个能令她满意。
吧脆重新剪一个。她拿过一张白纸,又找出小剪刀,开始在脑子里构起图来。
天下有好多事是无法用普通道理解释清楚的。
比如风荷的美术才能吧,就简直像是与生俱来,不学自会的。她那种对于美的敏感、领悟,记忆之牢固,把握之确切,特别是复现本领之强,就连她学校的美术教员都惊叹不已。中学毕业的时候,那位自认为发现了一个美术天才的教员,曾竭力鼓励风荷去投考美术专科学校,然后争取到法国去留学。他预言,风荷准能成为独树一帜的大画家,如果她能努力,又得到良好培养的话。
爱美和创造美、表现美,仿佛真是出自风荷的本性似的。
剪纸是风荷的一门无师自通的手艺。她绣花用的花样,总喜欢自己剪。只要一把剪刀在手,她就能随心所欲地剪出脑中设想的图样。
除了绣花用的图样外,风荷还能用黑纸剪肖像。即便是一个陌生人,让她静心观察几分钟,一张维妙维肖的剪影,很快就剪出来了。
伯奇夫妇和令超很为风荷的这个本事骄傲。令超把风荷为他剪的那张硕大头像,配了个镜框挂在屋里,别的什么照片都不要了。慢慢地,许多亲朋好友知道了风荷的绝招,竟有人登门相求。只要风荷有兴致,伯奇夫妇总是鼓励她多剪。有时他们也会显宝似地要风荷当众表演一下。
风荷有个大厚本子,里面夹着她剪的许多肖像。爸爸、妈妈、哥哥的不用说了,连阿英和那些宝贝洋女圭女圭,甚至她看过的电影中的人物都有。
拖鞋的花样剪好了。是一朵盛开的蔷薇,几片叶子陪衬得它益发高贵雅致,倘用彩色线绣在黑丝绒上,肯定不俗。
风荷把剪好的花样放在一张黑纸上,鲜明的对比,使那朵蔷薇顿时有了立体感,她微微笑了,觉得还比较满意。她手里拿着那把精巧的小剪刀,似乎意犹未尽,于是,拿起另一张黑纸,又漫无目的地剪起来。
才几剪刀,一个男子的侧面头像便出现了。风荷右手拿
着剪刀,左手举着头像仔细端详着。
“哟,小姐,你剪的是谁呀?”
是阿英进门来了,手里捧着托盘,从风荷身后探头看
着。
是啊,我剪的是谁呢?
风荷这才意识到,自己剪的原来是夏亦寒。
阿英不过是随口问一句,她是给风荷送下午的点心来
的:一杯凉凉的桂花鸟梅汤,一小碟绿豆糕。阿英把托盘放
在桌上后,又急匆匆下楼去了。
风荷仍在端详夏亦寒的头像,她摇摇头,不,剪得不好,线条不够刚劲,显不出他的深沉、稳重,也没有本人英
俊漂亮。
她又拿出一张黑纸,重新剪起来。一张,两张,三张……。半侧的,全侧的,左侧的,右侧的……,几张大黑纸剪掉了,头像摊了半桌于,可她还是不满意。她叹口气,颓然把剪刀往桌上一扔,思想回到前天见到夏亦寒的情形。
那天她敲开夏亦寒三搂书房时,他正在和几个同事谈话。见有陌生女客来访,不一会儿,那几个同事就告辞了。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风荷和亦寒两个了。
“我只占用你一点点时间,”风荷急急地说,“让我给辛德瑞拉换好衣服,我就走。”
“辛德给拉?”亦寒不解地问。
风荷径自走到那个玻璃柜前,取出了那个金发的洋女圭女圭:“就是她,我给她取名辛德瑞拉。”
“哦,灰姑娘!你说她像童话里那穿了水晶鞋跳舞的灰姑娘?”夏亦寒被风荷的妙想逗乐了。
风荷甜甜地笑了。她歪了歪头,一绺额发柔顺地轻轻拂动着,晶莹的瞳孔中,闪烁着夏亦寒的形象:“你说这名字好吗?”
夏亦寒动情地凝视着风荷,衷心赞美地说:“那么,你就是那个给灰姑娘打扮的善良的仙女。”
风荷把女圭女圭放在写字桌上,从包里拿出一套纱裙。那是跟洋女圭女圭眼睛颜色十分相配的天蓝色上面缀满彩色小花的曳地长裙。
风荷灵巧地替洋女圭女圭穿上这件纱裙,这小人儿立刻显得迷人而高贵,与原先大不相同了。
接着,她又取出一顶用同样材料做成的帽子,给这个女圭女圭戴上。
“嗬。简直美极了!”夏亦寒忍不住叫起来。
他从不大关心女性服饰,现在,突然懂得了一个道理:原来一件漂亮合体的衣裙,竟能为女性增添如此之多的魅力。
他拿起洋女圭女圭欣赏了一番,然后带着温情脉脉的微笑,对风荷说:
“谢谢你,叶小姐,给女圭女圭做了这么漂亮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