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西村那威严的仁丹胡子,那厚厚镜片后锐利无情的眼光,天求心中忐忑不已,不知不觉中已冷汗泱背。他一面站起身来,一面不禁暗自叹息:他妈的,东洋人的饭真不好吃。但他仍故作镇定地拉拉领带,整整西服,从一只只桌子的缝隙中,从同事们好奇、疑惑、幸灾乐祸的眼光中,侧着身子挤过去。
想不到今天西村社长非常客气地接见了他。他刚进门,西村立刻招呼他坐下,不是坐在西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而是坐在舒适的小沙发上。西村叫人端来热茶,还亲自给他递了支烟。天求的顶头上司市川部主任也在坐,脸上还挂着罕见的微笑。
几句不着边际的问答之后,西村慢慢呷了口茶,圆镜片后的小眼镜眨巴了几下。夭求猜测,该转入正题了。西村把他叫上来,绝不会只是为了喝茶抽烟的。
丙然,西村操着他那略带东北口音的流利汉语说:“听说沈先生有个伯父,就是宏泰企业的董事长沈效辕吧?”
“是的。”天求欠了欠身子,恭敬地回答,心里盘算:难道三木会社要打宏泰的主意,这倒要仔细听一听。
但是,西村话锋一转,问道:“你伯父家前不久是否建造了一幢小洋楼?”
小洋楼?唤,那是指的幻庐了。天求不明白西村何以会问起幻庐,便讨好地回答:“是,是造过一幢洋楼,取名叫幻庐,漂亮极了,前面还有一个小花园。可惜,不久前一场大火…”
“这个我知道,”西村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天求的话,“那么,沈先生一定知道这幢洋楼的建筑设计师是辛子安了?”
哦,兜了半天圈子,原来西村想问的是这个。天求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他立即回答道:
“是的,我知道。”
“那么,沈先生和辛先生是否认识?是否相熟?”西村紧接着问。
天求只是在沈效辕家见过辛子安一、两次,连话都没说上几句,说认识尚可,说相熟就谈不上了。但辛子安在上海滩也算不大不小的名人,现在又是西村社长问起,天求身上那种攀附名人权贵借以炫耀的本性,立刻驱使他的舌头极其自然地滑出了这么一句:
“熟极了!我们是老朋友。”
西村与市川交流了一下眼色,然后放心地往椅背上一靠,笑着说:
“我想也是,辛子安先生与你表妹已订婚,你和他还是亲戚么!”
“对,对,算得上是至亲。”
“这太好了,有一件事,想请沈先生替我办~下。”
“社长请尽避吩咐。”天求心里没底,可是话到这个份上,除了这么回答,让他说什么好呢?
西村正色道:“三木会社总部派三木弘君作为全权代表来中国视察经营情况,大约下卜月内就到上海。三木弘先生想见见这位辛子安,请沈先生先给辛先生打个招呼。”
天求有点儿奇怪,三木弘是三木会社董事长的大公平,明摆着是未来三木会社的继承人。他到中国来视察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见辛子安?他想见辛子安又为什么还要我去打招呼?
“三木先生的意思是,想和辛先生交个朋友。因此,这次见面应该是十分友好的,”西村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见天求毕恭毕敬地仰面听着,便接着说,“我们通过兴隆建筑公司高老板跟辛先生说了,但是他却表示不想见。”
这就是说,要沈夭求去动员辛子安到时主动地、情愿地与三木弘交朋友,至少当三木弘要求会见他时,不要拒绝。
沈天求脑中顿时出现了辛子安那冷漠、孤傲的模样。早听说辛子安这人架子大,不好接近,他既已明确表示不想见三木,自己去动员能办得到吗?
“怎么样,沈先生?”西村又在催问。
“这……”天求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始终未发一言的市川操着蹩脚的汉语,冷冷地插话了:“沈先生刚才说,和辛先生是老朋友、至亲的好友,你去和他说说,这点面子总该大大的有吧!”
按照市川本来的意见,根本不必找沈天求去动员辛子安。到时候,他们还会没办法把辛子安“请”来?但西村严厉地制止了他。西村说,这事儿绝不能乱来。三木弘的指示是,他要和辛子安交朋友。西村当然明白,所谓“交朋友”不过是说说而已,看来这事后面还有什么文章,他可不想把三木弘吩咐下来的事搞砸了。
西村见沈天求沉吟不决,等待了一会,突然严厉地咳了一声。
沈天求吓了一跳,他觉得脊背上的冷汗直往下流,顾不得再犹豫,连忙说:
“请两位放心,我……我一定说服辛子安来见三木弘先生。”
“好,大大的好,我知道沈先生是个爽快人!”西村的态度又变得温和了,“沈先生这段时间干得不错。”说着,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叠钞票,“啪”地扔到天求面前,“这是额外给你的奖金。你要继续卖力,我会考虑把你搬上二楼。”
二楼是部主任和高级职员的办公室,是沈天求一直向往的地方。他站起身,恭敬地向西村鞠躬,说:“多谢社长关照,我决不会辜负您的栽培。”
“你可以去了,”西村说,“关于辛子安的事,对外不必提起。有什么困难,可以找市川君,他会协助你的。”
走出西村办公室,天求才敢掏出手绢擦去额上的汗。口袋里虽然装着沉甸甸的一叠钞票,可他心情却更沉重。动员辛子安去见三木弘,这话怎么开口,从何说起?而且辛子安是否接受?这可不是个好干的差事啊。
突然,他想到,听天姿说,凡姝来过电话,说这个礼拜天邀请他们兄妹去沈家,几个好朋友聚聚,庆贺她死里逃生。只听说几妹的脸被烧伤了,不想见人。大家原先还以为她烧死了呢。谁知她在医院躲了几个月,又回来了。还不知烧成个什么样子。本来也想去看看的,这一下,他更盼着这次聚会了。他想,礼拜天辛子安是肯定会在场的,自己正好见机行事,但愿上帝保佑,顺利说动辛子安,那就好了!
凡姝这次邀请的客人不多.只有辛子安、辛子玄兄弟,天求、天姿兄妹,还有一个宋桂生。
晚饭前,客人们陆续到齐。凡姝始终未曾露面,接待都是沈效辕亲自出马。
见晚餐已准备好,沈效辕说:“今天是你们年轻人的聚会,我就告退了。凡妹马上就下楼来,在她到来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他沉吟着,低声叹口气,才缓缓说:“这次火灾,凡姝受到的伤害很大。本来,她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更不想再见任何人。今天在座的,都是她最亲近的朋友。可是,除了子安,你们谁都没见到她现在的模样。我希望……,我以一个父亲的名义请求你们,待会儿见到她,可别大刺激她。”
大家看得清楚,沈效辕说着说着,眼眶里就涌起了泪水。
天求马上说:“伯父,您放心。我们都知道凡姝伤得不轻,从心底里同情她。我们会使她今晚过得很愉快。”
这话代表了大家,每人都用自己的表情表示了同意。
沈效辕向在座的年轻人拱手致谢,说:“好,这我就放心了,谢谢各位。”
沈效辕离开客厅,华婶招呼客人们在已经摆上冷菜和饮料的大餐桌旁就坐。在辛子安旁边有一个空位,那当然是给凡姝留着的。一阵“咯咯”的皮鞋声,凡姝走进客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