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些时候,阿爸会悄悄问他上次买的图画书看完没有,他总忙不迭点头。不久他就会在枕头底下发现一本新书。后来阿爸发觉阿森用一小截捡来的铅笔,跟著书本,一笔一划自己在纸上练习写字,又给他买了铅笔和练习簿。
这一直是他们父子间的秘密。阿森记忆裹,阿爸本来就不多话,最多阿母唠叨得太久,耳朵撑满了,才大声吼几句三字经。而后年岁越大,他越沉默,连阿森也不大搭理了。大概装聋作哑最后成了习惯吧。吕木森走进厨房,把便当从塑胶袋裹拿出来。“阿母。”自很久以前开始,他叫她便只为了不叫好像不应该。最初她会回一声:“我没那么好命。”后来索性不理睬,偶尔心情好,会冷冰冰“嗯”一声。阿森倒无所谓。他是在阿母的冷眼冷言玲语中长大的。她看他若肉中刺,因为他是吕进财不知从哪带回来的。阿爸带他回家那晚,阿森依稀记得,阿母发了疯似的和阿爸大吵一架,非要他说出那个狐狸精是谁,及他既然和别的女人生了个已经四岁的儿子,干嘛还娶她?阿爸什么也没解释,吼著命令她收拾东西,他们连夜搬了家。后来又搬了无数次,都是匆匆忙忙的,阿爸临时决定,说搬就搬。
不知什么原因,阿母始终没生孩子。二十几年了,她有时还会为阿森的出生来历和阿爸吵,从来也吵不出结果。阿爸要嘛根本不吭声,再不就是×××的骂上一大串,然后喝个烂醉。阿母要是还不甘休,他就揍她一顿。当然倒楣的是阿森。他们吵过后的连续几天,他去上工就没便当吃,等他下工回来,阿母丢一大堆杂活要他做,做完才有剩下的冷饭菜裹月复,阿爸只要有酒喝,什么都不管不理。阿母如何待他,阿森从来也不说。只要他们不吵架,她不歇斯底里的瞎闹,闹得阿爸酒喝得更凶,天下就太平。阿森常觉得阿爸不是阿母口中醉生梦死的酒鬼。酒精麻痹的只是他的反应,他心裹其实心事重重。或许阿爸为了无能也无力改善家裹的景况,感到沮丧吧!
阿森长大后,深深体会没有学历,到哪或做任何事都矮人一大截的痛苦。阿母一直持续的接些加工在家做,不管他们搬至何处,住多久,在阿森十四岁开始去工厂做工赚钱之前,家裹的所有开销,就靠她做加工的微薄收入维持。所以她脾气坏,阿森很能谅解。他不了解的是阿爸甚至试也不试出去找份工作做。他也不知道阿爸带他回家以前是做什么的。事实上,阿森对自己四岁以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阿爸只告诉他,他亲生的妈已经死了。至於为什么死的,她是怎样一个人,他不说,阿森也完全不记得。或许他亲生的妈死了,阿爸太伤心而变得一蹶不振,不事生产只知买醉,想看看酒精能不能把他毒死。那就难怪阿母看到他眼裹就跟生了钉子似的。
自己把便当洗了,阿森问阿母有没有事情要他做,她不理他,他便知趣的出来,蹲在阿爸旁边。“阿爸,”他依然文风不动,不过阿森知道他在听著。“工厂又走掉了好几个人。”他拾起一片花生壳,挖著指甲缝裹面黑乌乌的油溃。工厂裹的机器老得连加油都快推不动了。“上个礼拜阿田回来,大家差点认不得他。他穿著西装,头发抹了鞋油似的,亮光光的。脚上那双皮鞋比头还亮。”他阿爸灌著酒,往嘴裹扔著花生,眼睛木然盯著前方。
“他们都说要去台北。”
吕进财喀啦又捏碎一把花生。
“我不是羡慕阿田的打扮啦,不过我……阿爸,我也想去台北。”
吕进财呛了一口酒。“干!”他灰蒙无神的眼睛转过来了。“台北有啥米好?”“我想多赚点钱,你和阿母也好过好一点的生活。”
“干!现在的生活哪里不好了?”“阿母不能再做加工了。她年纪也大了,做那些手工很伤眼睛。还有阿爸你……”“哇?哇按怎?你赚了几年钱,给我买了几瓶酒,怃甘了吗?想走了吗?干!莫怪你阿母常常说饲你未输送肉饲虎。”阿森皱了眉。阿爸从来没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过话──彷佛他是这个家裹养的一条狗。“我不是这个意思,阿爸……”
“那莫你啥米意思?未去台北,免肖想啦,除非我死了。”
吕进财继续喝酒,不再理他。阿森看著阿爸握著酒瓶的手颤抖得几乎没法把瓶口对准嘴巴。他不明白阿爸为什么气成这样。一口气把剩下的酒统统倒进嘴裹,吕进财让辛辣的酒精冲掉月复中绞缩的罪恶感和恐惧。差不多了,他想。怪不得最近眼皮直跳,该来的终归要来,但是,能拖一天是一天。也许这裹不能再住下去了。可是他实在搬家搬怕了,也躲累了。
他还能躲多久,藏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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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确定他在纽约,可是就是看不到他人。”
“废话,我当然知道他在纽约。美国其他城市几个『关氏』机构我都彻底清查过了。听清楚了,『我』彻底清查的。现在给你个主要目标,不过叫你把人找出来你都找不到。”
“康乃狄克的别墅,曼哈顿的洋房,我都雇了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看守,关辂一次也没去过这两个地方。我实在想不出他会住在什么地方。上个月他老头来,两边都住了两晚,也没见关辂出现。老头来,不可能不和他儿子见面。我在想……”
“想个屁。你的脑子除了花天酒地、女人和赌博,就是一团豆腐渣。当年要不是你尽彼著泡那个女秘书,把那么重要的事交给一群不中用的混混,也不至於给我留下这么大一条尾巴。”
“你当初只交代把人在开会之前带走,关他个几天,让他老子屁滚尿流一下,分分他的心和注意力。我不过是想,看一个小表哪裹用得著我亲自出马?我哪儿知道那群混蛋弄到钱以后居然把小表一扔,撒腿跑了?”
“你这一套我已经听腻了。要不是看在我们有亲戚关系的份上,你今天还想有口饭吃吗?”
“我已经尽全力想将功赎罪了。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都配合你,听你的吩咐,到处帮你找那个小子?”
“你可别搞错了,你是在帮你自己的忙,少来跟我卖人情。这二十几年你从我这拿的还少吗?”
“可是我……”
“废话少说,快把人找出来。这件事已经拖太久了,眼看著龙要出洞了。关锦棠这么些年按兵不动,不晓得暗地里打什么主意。等他认为时机成熟,让他严密保护了二十几年,连踪迹都查不到的独生子露面,大家全要吃不完兜著走。这还要感谢你,当年居然笨到让那个小表看见你!”
“我看那小表八成不记得了,否则老早说出来了。关锦棠还会等这么久才有反应吗?”
“你也就这么一点小聪明。就当小表当时年纪小,吓胡涂了,他不会永远失去记忆。我们绝不可以冒一丁点的险。心存侥幸,就等著完蛋,全军覆没!”
“我要是找到他,该怎么处置?”
“当然是留著唤醒他的记忆,好让他指认你,你这个白痴!”一阵沉默。
“绑架是一回事,杀人灭口的事我可不干。”
他冷笑。“我也想不出你有这个胆子。你可以约他喝咖啡,话话家常,告诉他你只是个跑腿,拿钱当差的,求他饶你的狗命,把我和你姑姑卖了。他不饶你,关锦棠一定会宽宏大量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