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里,有好几件东西。
两枚小小的长命锁——银质的,一模一样的样式,不同的是,一只上面镶着一颗红玛瑙,另一只镶着的则是一颗祖母绿。红玛瑙和祖母绿的光泽交相辉映着,红玛瑙显得更加润泽,而祖母绿则显得分外纯粹;两支发簪,也和长命锁一样,款式质地都相同,唯一不同的,也是上面的镶坠——一只红玛瑙,一只祖母绿;另外,还有一方鲜红的绣花锦缎大方帕,一只白色信封。
姐妹俩又一次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面面相觑。
“柳如交代说,让你们先看信。看完了,就什么都明白了。”范书杰道。
姐妹俩一起撕开了那只颜色已经泛黄的白色信封。
涟、漪:
如果你们能够看到这封信,说明你们已经原谅了我,原谅了我这个“背叛丈夫、背叛家庭”的女人。说明你们应该已经看到了我留在徐家的那本日记,已经发觉了我和你父亲婚姻背后的一些隐情、一些蛛丝马迹。而且,你们的父亲,已经过世。
那么,也是该让你们知道一切的时候了。你们的父亲必定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们——对于这一点,我非常确认——他是死也不会违背他的诺言的。也正是为了帮助他完成这项承诺,在我在徐家以及后来离开的所有日子里,我对你们也都从未透露过只字片语。然而,此时此刻,我想,是时候了。你们都长大了,应该让你们了解整个故事了。更何况,剧中人俱已作古,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懊从哪里说起呢?这个故事,实在是太长了。毕竟,它是三个人用一生写成的故事啊。现在由我来把它从头到尾细细回忆一遍,述说一遍,实在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就从我的出生开始说起吧。涟、漪,你们是孪生姐妹。你们应该非常明白作为孪生姐妹中的二分之一的那种快乐与烦恼吧?!有一个姐姐,或者是妹妹,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从小到大,你们就形影不离;你有的,她也有;两人往往还能够心意相通。对吗?
其实,我也和你们一样,我也是一对孪生姐妹中的二分之一——我有一个妹妹,她叫柳意。就和你们的“涟漪”一样,我和她,是“如意”。
我们一起出生,一起长大,这是没得选择的。我们彼此深爱着——相信,你们此刻也是这样吧?父母对于我们俩的疼爱,也是一般无二的。一样的衣服,一样的用具,一同吃,一起住。凡是我有的,她必定也有;凡是给她的,必定也会替我准备一个。就像你们现在看到的那两个长命锁和两支簪子——那时我们周岁和十五岁的时候父母送给我们的生日礼物。红玛瑙是我,祖母绿是她。从小到大,一贯如此。很多亲戚朋友甚至常常用我们身上所佩戴的是红玛瑙或是祖母绿来作为区别我们俩的依据——我们长得很像,很像。
我们都以为,我们能够就这样相亲相爱一辈子,彼此守候,彼此信赖,可是,分歧终于还是到来了。这个分歧,就是你们父亲,我的丈夫——显祖。
显祖当年并不起眼——他只是你们的外公的一家丝绸店里的小伙计。你们的外公是本地有名的商人,我们家的产业,遍布各行各业。丝绸店,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买卖罢了!而正是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小伙计,便常常被派些跑腿的差事——比如说,带裁缝到家里来,或是送些新进的丝绸料子给家里的太太小姐们,等等。
也就是因为这样,他认识了我们——我,以及妹妹柳意。我还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显祖当年的样子——白白净净的,常穿一件藏青色的衫子。永远谦和恭敬的表情和谦和恭敬的语调:“大小姐,小小姐……”再后来,他也会被派顺便做些杂事,多半是些为我们做跟班的工作——陪着我们出门、送我们去亲戚家之类的。接触得多了,也就熟识了。我们姐妹俩开始常常有意无意地捉弄他一下子,或是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对于我们的举动,他始终保持着一贯的谦卑与微笑。
我对他的爱,也许就是在这不知不觉的陪伴中产生的吧。
记得那时是春天。丝绸店里送来了新一季的衣料,照例是派他送来的。那天,我和小意在花园里玩秋千。瞥见他,便把他唤到面前为我们推秋千。临走,我半开玩笑半吩咐地说道:“春天了,该放风筝了。你会扎风筝吗?明儿扎一只给我们送来吧。”
他回答:“会扎……只是扎得不好……”
小意插嘴道:“没关系,只是样子要新奇啊!可别跟外头卖的风筝似的,不是蝴蝶就是金鱼,俗死了!”他应了一声,走了。
第二天,他果真送来一只风筝。是一只样子最为单调的瓦片风筝,特别的是风筝上面写着几句宋词:“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滑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看到这几句,我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想起昨日,玩罢秋千,香汗淋漓……他是有心的。
从此,每每再见到他,便都不由自主地脸发烫了,也不再与他肆意说笑。可是,在我沉浸在自己少女心事的同时,我忽略了我的妹妹,小意。一般的豆蔻年华,一般的亭亭玉立。直到今天我还在常常猜想,当年他词中的那个娇羞俏丽的少女,究竟是我,还是小意?
一个在世间重复了千万次的故事——姐妹俩同时爱上了同一个男人。但是,每一次重复时,结局也许都是不同的。我们的结局,俗气而简单。小意率先跪倒在父母面前,表明了心事。父母随即把他唤来,厉声则问。他一言不发,直直地跪倒在小意身边。父亲震怒,母亲苦劝。他们俩却只是跪着,苦求成全。而我,震惊着、恼怒着、无可奈何着,陪站在客厅的一角,不知所措地面对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事实,扮演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局外人。我盯着他,觉得不可思议——平日里谦卑恭顺的脸上,在那一刻,竟闪动着异样的光泽——宁折不弯的,执着的坚持。
终于,我亦跪了下来——跪倒在父母面前,小意和他身边。
“爹,娘,答应他们吧。”
案亲怔怔地望着我们,良久之后,终于挥了挥手,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罢了、罢了。”
尘埃落定。
我回头,撞进眼帘的,是两双含泪的眸子——感激的、欣喜的、小意与他的。我对自己说,也罢,姻缘原本就是命中注定,强求不来,何况,对手是同胞妹妹!
之后,我便只身出国。我临走时,小意和显祖的婚期已定在次年八月。当时,我想,有了这样的争取,有了这样的成全,他们的婚姻势必是会幸福美满的吧。
然而,变故突然降临了。次年春天,我忽然接到消息——一场车祸,父亲母亲双双罹难。晴空霹雳,我火速回来。到家时,双亲的丧事已毕。我除了赶去坟前跪拜恸哭以外,已没有其他事能做了。家里,迎接我的小意与显祖,都是一身孝服,一双泪眼,一脸憔悴。不必说,显祖已经挑起了家里的担子,里里外外,人前人后,他已是一家之主了。
在家小住了半月。我便又匆匆返回法国了。伤心地逢伤心人,我住不下去。
这次离开,我原本已经打算好短时间内不回来了——父母的丧期,自然将小意与显祖的婚期延后了。即使不延后,我也并不想参加他们的婚礼。我对自己说,在法国开始你的新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