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他并不说话,冷冷的眼光盯着她,一动也不动。
迎上他的目光半晌,她叹了一口气。“对不住。”说完,她转身偕同少年离去。
见状,寒山碧一个腾跃,纵身至她身前,出手相拦。“我说过--”
然而他的话语未竟,柳陌右手一抬,一个内蕴的反掌之力推开了他的手。
山碧霎时楞住,不及思考,指掌再轻取--
出乎意料的,杨柳陌侧身一避,原只属于抚筝写诗的素手格开他的,一股柔中带刚的力道击上他的左肩!
并不是什么狠厉的招数,却让山碧退开了几步。抑不住心中激动,他望着柳陌,忽然纵声大笑起来。
炳哈哈……终于到了这个时刻了吗?
他从她的琴声知道了这个事实。但初见时她对赵劲廷忍,后来她嫁进寒玉庄、一起上洗华庄,就连那个漫布火光与打杀的夜都不曾见她出手……
她不说,他便不道破。原以为,她就要这样瞒着他一辈子了……
一辈子……多奢侈的三个字。他嘲弄自己的痴愚,终于,她要对付他了?
一个挥剑,延陵剑身映上火把反射的红光,更显凛冽。
“我不会让妳走。”
他多么不甘心!她既然带着他上危崖,那么,就一起粉身碎骨吧。
对不住吗?我要的从来不是她这句话……
剑光流转,往事纷陈。外头雪落得无声,但他脑海中嘈嘈切切,手中的剑再无迟疑地指向那个女子--
“三姊!”
“九弟,你不用管。”柳陌回身,一把抽出少年的佩剑。
冷焰相对,剑上透露杀机。
两柄利剑交锋之时,迸出剑花。错落的剑招之中,各展天下名庄的武学。
柳陌小产之后病体初愈,气力有亏的情况让她剑招只是徒具其形而未能尽显其力。她长剑在手,腾转如花。然而山碧这几日下来的病体折磨,也同样是在体力上吃了亏,两人纯粹以招式较量,竟难分高低。
刀兵之声铿然。眼前的局势演变,却不禁令交手的两人都感到前事苍茫。
对照昔日举案齐眉的情景……欲置对方于死地的剑斗,岂不是万分可笑?
山碧的剑比他的思索更快,招招是险。柳陌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无论交手是不是她的意愿,她同样没有退路,只有逐招拆解格挡。
只是刀剑凶器,也不是她不想伤人就伤不了。
山碧突如其来的破绽,让她的剑尖在顷刻间直指他的心窝,她不由大骇,连忙转手要收回剑势,但去势太猛,她勉强要收回,反而破了全身的防备姿态--
九弟惊呼,她这才发觉,自胸口传来的细微痛楚。
柳陌愕然,低头注视着刺进自己皮下的冰冷剑锋,心头彷佛也隐约泌出血来。她抬头,终于昂起从容的微笑。
剩下来的就是她的等待。等待他将剑身再推进几吋,一切错局亲手了结。
她已听不见九弟的气急败坏,看不见九弟想要抽镖反制山碧但又碍着她……
山碧苍白而清俊的面容一如新婚;石窖内幽微的火把也跟喜房红烛彷佛,将他的面色照映得如同她红巾卸落之后不免的怦然。但是他仇忾的表情,目眦欲裂的恨愤,嘲讽地铺织这一剑的义无反顾。
柳陌屏住气息,眼神无惧地等待又等待。
然而,这一剑终没有将她的心房刺穿。
破碎的曲。破碎的人。在紧雪中独自鸣咽。
他背倚着石窖外的矮墙,仰头怅望长天。长天尽云,天光乍亮,使得苍茫人间俱是一片惨白。
“咳咳--”
大风料峭,他难以自抑,猛地咳嗽起来。但是这一阵咳来得剧烈,他的笛子落在雪地上,双掌按伏在雪上烙下深浅的掌痕,喉头挣扎着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全都咳出,最后成为一抹怵目惊心的血红。
随意用手背擦拭嘴角的腥红,他又拾起笛子坐回去,继续他的断肠曲。
昔日唱和人,早已断琴弃绝。
可悲的是,即使多确定她的负心背叛,他也无法提剑向她索求报复。不能剖开她的心来印证那里面有多少虚情假意,不能割她的人头来祭寒玉庄地下千百幽魂。
胸口上仍发烫的掌印,隔着皮肉灼烧着他的内脏。那是她离去前最后一掌,在他的剑变得软弱之后,她为求全身而退凝聚的力道。
那批注着他的悲哀。
她后来回想起来,只觉得这一切果真是报应。
当日她刺在洗尘寰胸口的那一剑,始终也回到了她身上。
坐在回白杨庄的颠簸马车上,她弹指轻击着手中的延陵剑,聆听剑啸悲鸣。
剑尖的血渍已经干涸,如同她身上微不足道的伤痕。她的心早已经比她的身体更加残败,刺在身上的一剑其实不算什么。
他说,“虚假的东西我不需要。”无论是她的剑,还是她这个人。
即使早已对这份感情心灰意冷,她仍无法不受到这样一句寡情的言词影响。流产的那一刻她确实恨过他。但是他离开之后她一个人静想,这件事情终究只能责怪自己。他与她之前纠结的爱或者恨,已经理不出条理。
她不辩解也不反驳。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没有错,她的确是居心叵测,令他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被他所擒,她也分不清楚自己的心意曲折。明知道这一去难出生天,可是在她心中却好象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切如果这样收场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让谁也不亏了谁。
但是父亲已派了九弟来。无论父亲的计较是什么,她都无法违背。
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他狠厉的剑招已经在他们之间彻底划出界线。他最后虽未真正要她去死,却不能抹灭出招那一刻他的决心。
她柔眉忧挹,抬手掀起马车的布帘,询问前头驾车的小弟,“九弟,已经走了多远了?”
九弟杨漱言偏头想了一会儿,“现在大概已经过了雍州……咱们没日没夜的赶,应该已经走了有七百里的路程了吧,就快回到白杨庄了。三姊,妳管这个做什么?妳身上有伤,快别出来吹风啦。”
她温然一笑,然后退回去,安顺地松下帘子。
--原来,已经距离他有七百里之遥。
那么,她也该学着去忽略。他是怎么看她,都将不再重要了。
第八章
终于在阔别数月后回到白杨庄。柳陌再次踏入她从前的卧房,房内的摆设仍和少女时一样,唯独原来放着焦尾琴的琴案,如今上头已是空虚。
她失神地打开窗看着外头景物,窗外依旧飘着雪,如同她离开他的那一夜。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直到冷风吹冻了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关上窗,将寒意全然挡在门外。既然已经恍若隔世,就不该再想。
方才见爹时,也听见二哥提起,已派人把十三弟的骨灰从寒玉庄带回来安葬。她想着便起身,去看看这个早夭的小弟也好。
披上裘衣,柳陌足履轻点,七分隆雪中,往杨家墓园而去。
墓园中一片银白,虽是这几日新掘的坟,也早为纷飞白雪覆盖得看不清了……
她找寻着,蓦然,见到一个人影立于风雪之间。
柳陌心中叹了口气,望着前方人影,缓缓走过去。
在墓前放了刚剪下的几枝白梅,她默默与少年并立。
“十三这个人,三姊最清楚了。”站着的少年忽然开口,嗓音划破长空。“明明很爱热闹,却偏装作不在乎。所以从他回来,我每天总要来陪他说说话,免得他要到我梦里来打扰我睡觉……”他咕哝着,愈说愈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