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她是这样说的吧?其实知道自己再不应该对这样的话语有任何情绪,也知道再没有理由对自己诉说柳陌的无辜,那日他听得清清楚楚,她嫁给他,为的就是这一天。可是……当日她为自己挡的一掌又算什么?
她该死,却还不能死,为着一个……让他心中酸苦却又无力分辨的缘由。
“对这样的人,何以还劳烦大姊亲自动手呢。大姊伤后未愈,再留她几天性命,或许也可叫那洗尘寰多担心几天……”提到这个名字,山碧眸中迸出火光,他转向柳陌,语调平滑却森冷:“他可是在寒玉庄外痴痴候着妳呢,可惜,青莲池内别有洞天,害得你们牺牲这么多却还不能团圆,这几日怕是格外难耐相思吧?”
听见他的话,柳陌脸色倏地刷白,他……在说什么?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擅自对她揣测……她暗自喘着气,忽然,来自下月复的一阵抽痛让她眉一紧--
为他担心吗?山碧胸口火更炽,“妳说,我若在他面前杀了妳,他会怎么样?”
她咬紧牙根,不让自己月复部的剧痛由表情泄露。她的骄傲不允许她示弱,即使,她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确是负亏了寒山碧。“洗尘寰是一庄之主,他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事情,那天在寒玉庄,你不是已经看见他们的决定了吗?既然被--”突然紧缩的抽痛让她差点说下出话来,柳陌脸色发白,暗暗喘息,“被你们所擒,柳陌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妳--”山碧为之气结。这个女人,难道至今还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对?还是真这样视死如归完全不重视自己的生命?他回过头面向大姊,脸色冷峻。“大姊,她害了这么多人,不能就这样一剑便宜了她。不如……”
他的言词残忍,但是她再也听不进耳朵。
一仰头,她的意识已经失去,而淋漓的血由她的汩汩涌出,意味着两人之间最后残余的羁绊也将随着决断的情分而彻底除灭。
地窖之中不辨天明天暗,不觉日月流光。
她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依稀可见的只是坐在铁栅外,正打着盹的青年。
那是寒山碧?在他已经将她恨入骨髓的今天,他怎么会……轻轻推开自己身上新添的棉被,杨柳陌坐起身,努力回想之前的变化。
一道惊惧的臆测窜进她脑里。
“妳终于醒了。”青年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栅栏旁,无争的睡颜被防备所取代,让她清楚地了解:过去,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他撇过头去,像是因为嫌弃,甚至不愿正眼看她。“……妳可不能这么早死。”
她楞楞地发着呆,四肢发软,下月复仍有隐痛。“孩子呢?”
“已经没有了。刚好符合妳的心意不是吗?”他的眉心一皱,脸色露出嫌恶。
“当初没有顺利流掉,妳一定很扼腕,这下倒好。”
“没有了?”她无神的眼瞳飘荡,咀嚼着这个消息,却又像是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义。她悲伤的表情,反而令寒山碧心火更盛。
“够了!不用演戏。妳从来就没有爱过这个孩子,现在再来伤心只会令我觉得虚伪。妳前几天不吃不喝,难道不是存心要杀了他?”
不……柳陌心中像是悄悄塌陷了一处。
当初打胎药没有奏效,她已经决心要养育这个孩子。但是,如今再说一切都只是荒唐的空谈。也许,是她的孩子也意识到了母亲的绝望,所以才选择比她早一步离开吧?柳陌默默地揣想,唇边扯出一抹虚妄的微笑。
“死得好……妳是这么想的吧?”见她不言语反倒还微笑如一朵月下昙花,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口舌像箭一样地向她攻讦:“反正不是妳所爱的人的孩子,如果真的生下来,对妳跟洗尘寰的将来八成是个累赘……”
“……你是最不能这样亵渎他存在的人。”
“哦?我说错了?我没资格?还是他根本就是妳跟洗尘寰的--”
“走!”柳陌发出低哑的一声沉喝,怔住了山碧尚未来得及出口的恶言。“我说走你没听到吗!我不要再看到你!”
她用虚弱的身体发出尖锐的嘶吼,犹如困兽之斗;她手掌扒着地上的杂草泥沙,奋力地掷向牢门外的他。
他定眸望着她匍匐在地上挣扎,美貌已成憔悴,甜笑化作夜叉。
与她清澈但怨怼的眼神相望,他竟无法阻阨自己对方才词锋的心虚。
他终于转身离开。踏着隐微的哭声,将之拋却在后。
夜已三更,山碧却仍睁着眼看着由窗外洒入的月光,皎洁的、温柔的,却照不到他心底去。
他是彻底让黑暗与嫉妒占据了。数千条人命,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但那些平日一起练剑一起喝酒的同门兄弟,那些坐在他膝上牙牙学语的孩童,又是何辜?
他无法阻止自己言语的刻薄,该说的,不该说的,当他面对那个女子时,便毫不考虑地出口了。彷佛要让她也变了表情,那些潜藏在心底的苦涩才能有所依凭。
原来他曾经想要给她的成全也不过是一场笑话!原来当他卑微地掩藏自己的情意,只盼能让她自由时,她心中的算计早已如此深厚……
当初的一把剑,让他赔上太多。
山碧的目光移到房中挂着的配剑上,那是当日他从她手中夺过的。他不禁走下床,细细将剑取下,剑鞘上精致的刻纹,他依然如此熟悉。
蓦然,窗外似乎有一道黑影闪过。
山碧望向窗外的雪地,却安静一无人影,是错觉吗……他一转念,不再犹豫地拿起剑,往石屋地窖方向奔去。
然而,他还未走下阶梯,细微的声音已经幽幽传来。
“九弟,这里不安全,你快走,不用替我费心了……”
“我不管!我救不了十三弟,如果连妳也不能带回去,十三弟在地下……一定会生我气的。三姊,妳也知道十三可会记恨了,妳别害我啦。”
山碧心一震,他无声地侧靠在地窖入口的石壁旁,倾听隐约传来的对话。
“这锁还真不好开,不过不怕,三姊妳相信我吧,再说了,妳若不跟我走,我回去告诉爹,他一样找人杀过来。”
“九弟……”
接着,是铁链松开落地的声音,只有几声轻轻的金属碰撞声,万般冰冷。
寒山碧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
他立在石窖出口,雪在此时又绵密地飘了下来。他默默走下阶,见到一个少年正拉着柳陌走出铁牢门,而她的每一步,都踩上他的心坎。
然后,他见到少年和她怔住的眼睛。
“寒山碧?”少年吃惊道,第一个反应便要拔剑。
“九弟!”柳陌阻止,见他独自一人拿着剑,她也讶异,但她很快收起情绪,眼中只剩下与他相同的漠然。“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不要插手。”
寒山碧看着眼前少年,忽尔想起方才他与柳陌的对话,突然之间一切环节都通透了,眼前少年容貌清秀,和那个叫做鸳鸯的少年眉目问更有几分相似……
那个密探,就是他们口中的十三弟吧?还有什么不是出自她的安排?
他的眼光悲凉地从少年身上缓缓移至女子脸上。他的发妻。
“这么迫不及待吗?”他沉着声说道,极力隐藏声音里那一丝不明原因的颤抖。
“我不会让妳走。”
柳陌看着他手中的剑,沉默片刻。“我必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