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他看,小舞对九叔,只怕还多点感情。
但是九叔,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好,连他也分不出,九叔对小舞,是不是有特别在意,自是不敢随便道破小舞的感情。
何况小舞那般内敛,所有情绪尽皆深埋,她对九叔那微妙的感情,又有谁能知道那是对爱护她的长辈的孺慕还是对异性的倾恋?
司马昂想起封舞泪如泉涌,对他诉说“弈少爷……不肯娶我……”时的情景,对她的心意却是十分肯定:“若她对这件婚事抱有不满,怎会因此而这般伤心?弈儿,你不该轻易抹杀小舞儿对你的感情。”
唉唉,他也想不通小舞为什么会因为这件事情难过啊。
司马弈瞅瞅九叔凝重的神情,暗觉这条路大概讲不清楚,转问道:“九叔可知,五叔与我爹娘为何选中小舞?”
诸位叔伯中,他与司马昂最为亲近,所以无论如何,也盼他能够接受他所做的决定,并且给予理解支持。
司马昂微怔道:“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吗?”
他一直以为是因为小舞长得标致可爱,不过看弈儿特意这样问,肯定另有他故。
司马弈失去笑意,缓缓道:“他们,想用小舞为我治病。”
司马昂不解地扬眸,看他浅浅的笑容中糅入深深的悲伤,将藏在封舞身上十一年的秘密揭开:“利用小舞十一年来苦练的内功与我合修双修之术,将她的真气占为已有,打通经脉,以达治病之效。”司马弈迎视着脸色突然间转白的司马昂,平平述说:“而小舞,功力全失,则有性命之忧,生死难料,即使留得命在,也会因此变得体弱多病,失去生育能力,更不用说,她有一半的可能性是会力尽而亡。”
事后他向五叔询问此事,从五叔口中得到的消息,比母亲所说的还要可怕得多。
小舞儿明知如此危险,也仍然希望能嫁给弈儿吗?
司马昂心魂撼动,设身处地,想着封舞的想法,“弈儿,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司马弈愕然道:“九叔想说什么?”
司马昂垂下长睫,淡淡道:“生死小事,何足惧哉?最可怕的是眼看着心爱的人,却不能与之相守。也许对小舞儿来说,她宁可以命一搏,换取与你终生相伴,纵然九死一生,也是无撼。你执意拒她,岂不是辜负她一片心意?”
他曾想,以他今世寿元,换取与小舞儿盟订来生,将心比心,小舞儿的心思,应该也是一样的吧?自己的得失喜悲全都视若等闲,这—刻,他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说服司马弈,说服这小舞儿情之所钟的男子,让小舞儿不用再伤心。
他对她,用尽所有情感,却只能远远退开,看着她为了另一个男子痛苦沉沦,因那人的喜悲展颜或锁眉,随之起舞。
为什么九叔认定了小舞对他有意?
司马弈抚心自问,却寻不出蛛丝马迹,支持九叔的看法,见他说得如此肯定,低声道:“我拒绝婚事,小舞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成说偕臧,都是两个人的事情,一方不愿,便不可勉强。
“我视小舞,犹如亲妹,从未涉及儿女情,岂可成夫妻?”
包不要说,成亲的真正理由竟然是非关情爱的那一个,只为了治病而与一个女子结发,他绝不愿意。
司马昂静下心绪,凝视细问:“小舞不好么?”
司马弈微微苦笑,躲开了他的目光,和声吟唱:“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菲我思存。缡衣萧巾,聊乐我员。
出其,有女如茶。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缡衣茹,聊可与娱。”
弱水三千,吾心所思者,惟一瓢而已。
迸人简朴无华的诗句中,蕴藏的却是能令天地变色的深情。司马昂心神微震,望着浅吟低唱着刻骨相思的侄儿,猛然惊觉,自己一直当做孩童的侄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然长大成人,尝到了情滋味,并正为情所伤。
所以,不是小舞不好,只是他爱的不是小舞。
还要再问下去吗?
他的眉间分明刻划着不欲人知的黯然,正如他也有不足为人道的情伤,苦苦追寻,无非是强揭开未愈的创口,逼它再次流血。
司马昂轻叹一声,道:“弈儿,九叔求你一件事。”
司马弈松了口气,暗暗感激,“九叔请讲。”
司马昂目中泛起毅然之色,朗朗道:“叫你爹开宗祠,登族谱,歃血为盟,收了封舞这个义女。”
这是司马山城最最正统严肃的认亲礼,滴血明誓之后,封舞就是司马家族毋庸置疑的骨肉亲。
小舞儿想要亲人,他就让她拥有天下最最爱护亲人的骨肉手足;她怕孤苦无依,他就让司马山城成为她永远的家。
从此后,她不再是举目无亲的孤女封舞,而是司马山城排行第八,拥有十七个兄弟与七个姐姐的司马舞。
司马弈欣然道:“这件事,九叔何用‘求’字?我早打算这样做哩。”
这样看来,九叔对小舞,应该只是单纯的疼爱小辈吧。否则怎会提出这个想法。
要知宗祠一开,封舞之名记人族谱,司马昂与封舞便列入五行亲内。族规大如天,他们若有逾矩,便是大逆。
他却不知,司马昂此举用心良苦。
封舞随待司马弈身侧十一载,此事天下皆闻。失去婚盟之订,则她的身份便显得暧昧,难保没有小人起诟卒谣言,辱她清誉。一旦认亲,小妹照顾长兄,无违礼数,一可堵住天下众口,二来亦使封舞不至无依,更割断自己对她的妄思,从此之后,与她仅存至亲之谊,其余遐想皆是世所不容。
他考虑到最最周全,将她保护的滴水不漏,心心念念惟望她情伤早愈,从此平安快乐,再无他求。
“叮叮……”
司马弈绝不透风的暖室内,珠帘无风自动,敲出轻微的脆响。
司马弈放下狼毫,展开温柔的笑容,迎向似带着犹豫在帘外驻足的清影,柔声呼唤:“小舞,怎么不进来?”
封舞微带踌躇,慢挑珠帘,低声道:“弈少爷。”
司马弈隔桌遥望少女低垂的螓首,温柔地道:“小舞,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封舞步履迟迟,目角余光瞥见他煦如暖阳的笑颜,芳心一痛,终于走近了些。
弈少爷和九爷何其相似。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曾将弈少爷当做九爷的替身,却很清楚另一件事:自己之所以会毫不抗拒与他的婚事,舍命相酬,确有很大一部分因了他这张与九爷如出一辙的绝美笑颜。
而今……万事皆休。
司马弈怜惜地望着她清瘦的丽容,轻轻叹道:“小舞,你瘦多了。”
这是他们自司马弈拒婚后第一次面对面交谈。
之前先是司马弈病发,接着封舞病倒,昏迷不醒,至今方愈。
封舞垂眸,低望着自己紧紧交握的纤手,细声道:“让弈少爷挂心了。”
司马弈指指面前的座椅,道:“你坐下来,我有事想跟你说。”
眼见着她默默入座,垂首敛眉,于沉静柔顺间拒人千里之外,司马弈微微颦眉,黯然道:“小舞,你受委屈了。”
日日见她愁眉,她只道她挂念亲人,故而哀伤。怎知她愁绪万千,到头来他才是罪魁祸首。
封舞微侧螓首,有几分纳闷,“弈少爷何出此言?”
司马弈端整俊容,郑重其事,“我不知道我娘他们竟然一直勉强你做着你不愿做的事,让你一直这样痛苦,是我们有负于你。”
封舞蛾眉低转,转顾他沉痛容颜,不解地问:“弈少爷何以见得,奴婢不愿许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