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大概是少年人不服小的心理作祟,老人与其他人相视而笑。
看在他是位老人家,容劼没有翻脸,不悦地指正道:“老伯,我今年已经二十岁,比他大了整整两岁呢。”
什么十六七,他明明属龙。龙哪,这么威风神气的生肖,怎么可以被人改成那种整天只会傻叫吃草的羊咩咩。
树下所有人,包括笨匪三人组,异口同声地道:“怎么可能?”
中年农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很理解他的样子,“小兄弟,年纪不重要,重点是志气大不大,你说是吧?”
重点是他志气未必有很大,可是年纪一定比水根大。
非常介意自己被人看成小孩子的容劼不满地道:“你、你、你,还有你和你,你们那是什么口气,我真的二十了。”
老农爽朗地笑道:“容小扮,等你到了老朽这把年纪就知道,岁数这种东西,其实是越少越好,多了,可没有好处啊,哈哈哈……”
不跟他们说了。
容劼气闷地站起身,径自扛起锄头继续做他的免钱苦力。
种田种田,泥土可不会怀疑他的年纪。
他身后,又是一阵会心的大笑。
第三章
“欧阳小姐,果真是你。”
温和的男声夹着惊喜,在专心照料着炉火的女子身前响起。
蹲在简单砌成的火炉前煎着药汁的欧阳子夜抬起螓首,看见来人,虽惊讶,依然露出温柔有礼的笑,“季公子你好。”
被誉为杏林新秀,近两年来声名鹊起的男子有些激动地凝视着她柔和的笑脸,尽量克制地道:“小姐一向安好?”
欧阳子夜微微点头,指着药炉,歉然道:“劳季公子稍候,奴家先把汤药倒出来凉着。”
若在室内煎药,怕烟火味熏了病人,她请人为她搭了这个灶台,专做煎药之用。
季崇天忙道:“小心烫手,让小生代劳吧。”
此类事情她早做惯,怎会怕烫?
欧阳子夜难拂好意,并不推辞,“有劳季公子。”
她拿起三个碗,一字排在从刘水根家中搬来的木桌上。
季崇天讶然,“三碗?”
他这才注意到,欧阳子夜身前齐齐排了三个药罐,竟是煎了三服汤药。
欧阳子夜轻柔解释:“他们这三家,都是寡母孤子,如今正是农忙之时,三位小扮全都下地去了,虽有托乡人照看,但病人须时时照拂,几位大娘分不开身。况且煎药费时,三剂一起煎反而省事。”
病人病状虽近,体质却不同,药因人而异,对症方验,故她开了三服药方,一次煎三剂。
说话间,季祟天已倒完满满三碗药汁,她谢了一声,纤手罩住樱唇,扬声道:“张大娘,谢大娘,药煎好了。”
虽是提高了嗓音,这略嫌粗鲁的动作由她做来,并没给人不雅的感觉,反多了一分娇俏的女儿态。
她身后的草屋中也走出一位妇人,笑道:“欧阳姑娘,药好了吗?”
欧阳子夜小心捧起当中的一碗,点头道:“嗯,烦大娘喂刘大娘喝下,捂上被子,再发一阵汗,就可下床了。劳大娘费心。”
熬人笑道:“姑娘说哪儿的话,是我们偏劳了姑娘才真。你昨儿教我的治乌茄疔的方,可灵验了。我们当家的用姑娘说的法了洗,一点也不痛了。今早起来一看,早收了口,只剩点细疤。”转眼瞧见季崇天,敛了笑,有点肃容屏气的样子,招呼道:“季大夫来了?可要里边坐坐?”
季崇天婉言谢绝,妇人端着汤碗进屋,一边又来了两个妇人,也都与欧阳子夜谈笑了两句,各自端药离去。
欧阳子夜这才转向他,赔礼道:“累公子久等了。”
季崇天忍不住问道:“适才那位大娘所言‘乌茄疔’是何症?”
欧阳子夜遥遥指向农田,道:“农家施肥,皆是浇烘。烘肥受烈日蒸晒,便有热毒,而农人耕作,多赤脚下地,受其所害,足趾肿痛,似溃非溃,因患处黑肿如茄,故而名‘乌茄疔’,此症虽不会伤及性命,却是疼痛难忍,使人深受其扰。”
季祟天虽是医家,却是出自世族。日常接触的病人,也大多豪贵,这种平民百姓的小小病苦他不知晓,也不是为奇。
季崇天恍然大悟,请教道:“请问小姐,此‘乌茄疔’又当如何用药?”
从未有过兵技自重的想法,欧阳子夜对于此类问题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说来简单,这个土方是我三年前经过嘉兴时从一位农家大嫂之处学来的,只要以鸭羽煎汤合皂矾洗之,立愈。既不费事,又无须花费银两,岂不两全其美?”
从来行医如求学,都是边学边看才会得多。她的“国手”之名,又岂是凭空得来的。
季崇天凝眉默记,稍顷,又问道:“那后来那位大娘又患了何症?”
欧阳子夜微微迟疑,道:“那位大娘,患的是妇科病症。她久受此病之扰,故而一旦病愈,如此喜形于色。”
甚至忘形到不顾季公子在此,便一迭声向她道谢。
季崇天剑眉一轩,讶道:“既是久受此扰,怎么不早求医问诊?”
这富家子,怎么知道庶民之苦?只要病若尚可支持,不会危及性命,他们谁不是一忍再忍,只为了省下那一文两文,以求糊口?
虽知如此,欧阳子夜却婉转答道:“医家多是男子,你叫她怎么说得出口?何况她得的是撞红?”
所谓“撞红”,是指癸水来时,房事相撞。疗法亦十分简单,只须明雄黄三钱,陈酒冲服,一次即愈。那妇人不明此理,又长期畏羞难与人言,若非欧阳子夜见她面容憔悴,为她诊脉,她仍是瞒着病痛,照常操作。
这本是女孩家绝不会对第二人提及之事,况季崇天是男子。但欧阳子夜此时只记自己医家身份,也只当他是同道中人,侃侃而读,一派坦荡。反而季祟天始料未及,吃不消她这般口无遮拦,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见他一脸尴尬,欧阳子夜嫣然浅笑,转问道:“季公子怎知奴家在此?”
适才初逢,季崇天说的是“果真是你”,可见是来寻她的。
季崇天自袖中抽出一张纸,道:“日前清水镇的分店掌柜送来这张药方,道是有人改了在下的方子,在下见其上附有小姐芳讳,才知小姐亦到此地,故而赶来相见。”
欧阳子夜讶道:“原来这是公子开的方,请恕子夜失礼冒犯。”
她从那三人口中,推知开药的大夫应是“采善堂”旗下,却不曾想到“采善堂”的少东家竟会亲至这偏远小镇,并且纡尊降贵,来为这小小山村的村民出诊。
季祟天忙道:“是小生学艺不精,哪有面目怪责小姐。”顿了顿,又道:“何况若不是这张方子,小生又怎见得到小姐。自金陵一别,至今已有年余,小生时时挂怀,只恨难觅小姐芳踪,不能得长伴左右,时时请教。”
这个,说得有些嗳昧了。
好个欧阳子夜,行若无事,笑盈盈四两拨千斤,“季公子怎会到此出诊?”
季崇天与她既非初次见面,对她的爱慕亦非一朝一夕,连她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也不是头趟领教,只恨脸皮太薄,做不出直刺刺对地说“在下仰慕小姐已久,盼可与小姐共偕鸾凤之好,望小姐应允”的求亲话,更怕被她一口回绝,再无转圜之地。他勉勉强强顺她的意道:“小生有位世伯家在离此不远的临水县,受邀来此做客。遵家父之嘱,顺带巡视这一带的分支。几天前在清水镇分店之时,刘家村村人上门求医出诊,正巧店中的大夫已出诊去了,故而小生滥竽充数,让小姐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