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惠文看著丈夫转身走出门去,终於松了一口气,颓然在椅子上坐下,觉得比打一场仗还累。
总算让他答应了。看了一眼墙上老旧的钟,她走进厨房把饭菜放进电锅里加热。小雅就要下班了,她真迫不及待要告诉女儿这个好消息。
一办好离婚手续,郑惠文立即连夜带著儿女搬离老家。带了所有用得著又可随身带著走的家当。
新家是她所能找到最便宜的。二十年屋龄,两房一厅的老旧公寓。虽然谈下上理想,可比原来的好太多。至少就可以下用担忧随时可能落下来的拳头,小雅也下用再去槟榔摊上班。
本来他们是连房租和押金都付下起的。郑惠文正想老著脸皮去找几位较有交隋的邻居告贷,好笑的是在整理衣物时在前夫口袋中发现一张末兑的彩券,下抱任何期望地对了号码,居然对到三奖,领到了六万多块,这下于正解了燃眉之急。
一大早,她把儿子送到了新学校,便回家和女儿—超整理房子。后来她进厨房准备午餐,小雅整理好后便跑到阳台上看风景,
“小雅,吃饭了。”郑惠文煮了一锅简单的面条充做母女俩的午餐。
“哦。”尔雅应了声,闷闷不乐地走进屋子,在椅子上坐下。
“小雅,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
“没有啊,这里很好。”她有些敷衍地回答。
“是不是因为妈不许你把新地址告诉阿祥,所以你不高兴?”郑惠文试探地问。
“才不是。”尔雅摇摇头,一根根地把面条从碗里放进口中慢慢地嚼著。
“那就好。最好别让以前的邻居知道我们的新家,我怕你爸爸太早把钱花光了,会来找我们麻烦。”
“不会吧引你们都离婚了。”
“虽然离了婚,你和小杰还是他的孩子。”一想到儿女有这样一个父亲,便觉得十分对不起他们。
尔雅没出声,妈妈的顾虑的确有道理。可是这样一来,以轩若是到槟榔摊,就没有人可以告诉他她的下落了。她郁郁地想著。
他怎么可能来找她!只不过是买过她两包菸的客人。
“告诉妈,你有什么心事?”女儿明明是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除了阿祥又会有谁?
“没有啊,我只是烦恼要上哪儿去找工作。”这当然也是心事之一,她什么都不会……
“别担心,妈都想好了。下个学期你就去补校注册,学校有办建教合作,你就不用担心找不到工作了。”
“可是,工厂的薪水很少。”要付租金生活费学费,哪会够?
“我去问问邻居,看有没有谁家需要保姆的。总会有办法。”郑惠文倒是满有信心。以前她也试过保姆的工作,可家里有那么一个酒鬼在,谁放心把孩子交给她?
“妈,带小孩很辛苦的,你的左手又使不上力。我看你最近又瘦了很多,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看看。”尔雅担忧地看著母亲的脸颊,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
郑惠文捏了一下自己脸颊,她平常不太有心情去照镜子,不会自己看起来就是一副病奄奄的模样吧?真是这样,可别指望人家会让她帮著带小孩了。
“没事的。”她掩饰地回答。“过几天等我们安顿好,我再去看医生。不过我自己去就好了,你专心地在家里看几天书吧,功课丢开那么多年,不认真点怎么跟得上人家?”
“哦,好。”尔雅温顺地回答。一听母亲肯去看医生,她就比较安心了。
她吃完碗里的面条,又盛了一碗。其实没什么胃口。这锅面要是不把它吃完,妈妈肯定又要把它留到晚上,当作她自己的晚餐了。她不愿意妈妈一年到头老是吃隔餐的剩菜剩饭。
接下来仍是一段捉襟见肘的日子。
却也是方尔雅一生中最平稳安定的日子。
每天早上她在早餐店扛工,下午复习国中的教科书,有时帮母亲做一些点心,包子馒头什么的。左邻右舍都尝过郑惠文的手艺了。
方尔雅劝母亲别这么辛苦。
郑惠文回答,“我们一家老弱妇孺,说不定将来要靠邻居帮忙的地方很多。”
尔雅这才了解母亲的苦心。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觉得母亲说这话时,眼中隐隐含著泪光,仿佛有一种“托孤”的意味。
她不由得胆颤心惊地追间:“妈,你去看过医生了没?医生怎么说?”
郑惠文看来漫不经心地回答:“看过了,昨天早上去的。医生说有点小靶冒,吃两天药就没事了。”见女儿仍是满脸不安,似乎怀疑她的话,她又故意加上几句:“对了,我中午吃过饭忘了吃药,小雅,你去帮我把药包拿过来好不好?就在中间的抽屉里。”
尔雅趣身走到书桌边,从抽屉中找出一袋公立医院的药包,她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说明,的确是感冒药没错。稍微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她定进厨房倒了一杯水,连同药包交到母亲手中。
“小雅,有件事,妈想跟你商量。六楼的丁太太有位亲戚上个礼拜来拜访他们,正好在电梯里看到小杰,那对夫妻无法生育,他们一看到小杰就觉得很投缘,托了丁太太来问我,颐不愿意让他们收养小杰。”
“妈,当然不要!怎么可以让小杰去当别人家的孩子,让他离开我们?我才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啊!可是丁太太说他们家的家境很不错,将来就算让小杰念到研究所都没问题。”
“妈,我也可以让小杰一直念书啊,总会有办法的。妈,你绝对不可以答应。”
郑惠文默然无语,正因为女儿疼爱弟弟,她才不能让姊弟俩日后只能相依为命。她可以料想到为了教养这个弟弟成人,小雅会让自己陷入多么不堪的地步……
女儿从十五岁开始就负担家计,她这个做妈的,够对不起她了,绝对不能让她继续牺牲下去。
“小雅,你能有什么办法?你以为小杰看到姊姊日夜辛苦工作帮他付学费,他还有心情念书吗?你——这是阻碍他的前途。何况小杰已经很懂事了,就算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他也不会忘记你这个姊姊的。”
尔雅无话可说,眼泪成串地掉了下来,她扑进母亲怀中喊著:“妈……”
郑惠文轻抚著女儿的秀发,好一会儿才说:“把眼泪擦一擦,江太太晚上要去喝喜酒,托我帮她带小孩。待会儿他们就来了,要是看到你眼泪汪汪的样子,还以为我在家就爱打小孩呢,那以后还有谁敢让我帮他们带孩子?”她勉强开著玩笑。
尔雅知道母亲是有意逗她,只好挤出个微笑让她安心。她走进浴室冲了把冷水,镜中人双眼红肿回望著她。拧了条毛巾按了按眼角,小杰快放学了,还是别让他见到这张哭丧的脸比较好。
可是不管是哭的脸还是笑的脸,姊弟俩能见面的日子其实也不多了。
何家夫妇把小杰带走那一天,她不敢哭,也不敢送他出家门,她怕等他下楼要上车时,会忍不住抓著他不让他走。
她躲在阳台角落,透过栏杆,眼看著他们走出巷子,然后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尔雅又在阳台待了好一会儿,才走进屋子。平常小杰这个时候也不在家的,今天却觉得这屋子特别冷清。
小杰是吃过早餐才走的,尔雅在他方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桌上还留著他用过的空碗。他把妈妈盛给他的稀饭吃得一乾二净,平常他总会剩一些在碗里的。多半是为了再也吃下到妈妈煮的稀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