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弟弟房里,看见母亲坐在床边,轻轻抚著枕头。
她走到母亲身边,揽著她的肩,“妈,你还有我。”她轻声道。
郑惠文没有回答,她在心里想著:小雅,妈妈还有你,可是将来你还有谁?
还有谁?她自己都没想到,女儿谁都没有的那一天比医生估计的日子还要早
夜里十点钟,尔雅下了课回到家,还没走进大楼,住在一楼的房东便喊住了她:“小雅,你快去医院,你妈妈生病了,刚刚才被救护车送过去!”
尔雅吓呆了,一时之间竟毫无反应。
“小雅,快去啊!”房东催促著。
她转身就跑,颤抖的双手紧紧抓著书包的带子……
她到了医院,居然发现何家叔叔带著小杰已经到了。若不是病情严重,妈妈怎会让人通知小杰?
抓著弟弟的手,两人缩瑟地躲在急救室的门外。她不敢开口,一句话都不敢问。可是何叔叔和医生的谈话仍断断续续地传入她耳膜……
……肺癌……已经是末颠……
不会的,一定是她听错了……
一名护士打开门定了出来,“病人要和家属说话。”她清脆地说了句。
何叔叔走了过来,将那对姊弟轻轻推进门内。
两人走到床边,同声喊著:“妈……”
“小杰,你以后要好好听新爸爸新妈妈的话,知道吗?”
小杰点点头,怯怯地说:“妈,我知道。”
尔雅明白母亲是在交代后事了,她全身发冷,握著小杰的手,愈抓愈紧。
“小雅……”她微弱的声音,怜爱地喊了声,接下去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雅年幼时,算命师见了她的面相,明明说过她会一生顺遂、平安喜乐……全都是骗死人不偿命的江湖术士!
“小雅……”两行泪水沿著她苍白枯槁的面颊滑落在雪白的床单上。
尔雅跪在床边,紧握著她的手,哽咽嘶哑地又喊了声:“妈……”
郑惠文还有许多话要和女儿说,到最后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勉强吐出三个字:“要……幸福……”
她不知道属於女儿的幸福在哪儿,已经什么都帮不了她。带著深深的遗憾,她呼出最后一口气,再也握不住女儿的手了……
葬礼很快地举行了,像是被遗弃的小狈般的姊弟俩,也提下出什么意见,一切都任由大人们去张罗了。
出面的是何氏夫妻。当初收养尔杰,他们原本就打算给方家一笔钱,毕竟人家把儿子养得这么大,又敦得这么好……
郑惠文却是坚持不肯收,她不是卖儿子。
那笔钱到头来却是花在办丧事。火化之后,让郑惠文有个安身之所,也让那姊弟俩日后有个地方祭拜他们的母亲。
尔雅记著母亲临终前说过的话,要幸福。她知道她的幸福在哪儿,也知道那是一个她难以到达的地方。
日子只得继续过下去。上班,上学,假日偶尔去和母亲说说话,现在她对墓园已经很熟悉了。
她很喜欢那座墓园,心中对何叔叔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有无限感激。若是没有他们出面,只怕她所能负担得起的只是一口薄弊。
那一天天气很好,她走出灵骨塔,缓步向面海的墓园走去,一路读著碑上的文字;各式各样的墓碑上记载著各式各样的人名。新旧坟并立,在耀眼的大太阳底下并无任何阴森之处。
最后她在一座坟前停住了脚。那座坟比起别的要简单得多,仅只一方石碑横刻著亡者姓名生卒年月日,坟上覆著青草。
如此而己。
好像罗大佑的那首歌。
她不禁轻声哼了起来——
“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的,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也无须浓荫的柏树。
让盖著我的青青的草,淋著雨也沾著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著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至少有一个人,是不甘心忘了她的。
方尔雅想著。即使已经过了二十年,她发现墓中人的亡故日期竞就是自己的生日。
她凝视著那个数字。她是谁?
锺寻寻。除此之外呢?
其实并没有证据可以说明这是一名女子。她只是直觉地知道。
雅致的大理石碑前,散落著几枝长茎玫瑰。枯萎的程度不一,有的只剩乾枯的残梗,不见任何花办。最新鲜的那朵,仍维持著完美的外形,成了一朵乾燥花。虽已失去鲜艳的色泽,余香犹在。她忍不住拿在手中轻嗅著,是一种温润的芬芳,花办的触觉像是光滑的丝缎。
显而易见,这些玫瑰都是在不同的日子放到坟上的。最完整的那一朵未曾经过雨水摧残,该是在这一个礼拜之内。
她记得上个礼拜下过雨。
送花的人是谁?该是位白发的老先生吧?他会是亡者的什么人?丈夫还是情人?
死后二十年,还能让人这般想念,方尔雅心中除了感动羡慕,还有酸楚的欣喜。
或者这一切都出自她过度浪漫的想像,从几枝玫瑰就可以编造出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那些花出现在这儿,说下定有一个最下浪漫的原因。
她轻轻地把那枝玫瑰放回坟上,留恋地再一次读著碑上的字迹。
寻寻……寻寻……耳边仿佛听见一个男人的呼唤。
她没有心思再往下走去看别的坟了,转身往来时路走去。
日头已经偏西,海面上点点白帆闪著金光。一直走了好远好远之后,玫瑰的芬芳和青草的气息仍在她鼻间缭绕,久久下敌……
第五章
“真好,今天早上我们两个人最大,不用听任何人的指挥……”程慧羿大剌剌地伸伸懒腰。“我最喜欢开会的日子了。”
方尔雅赞同地微微一笑。她和程慧羿在总务处当工读生已经快一个月了。每个办公室里都有一两名爱折磨人的上级员工。套句军中用语,合理的训练是训练,不合理的训练是磨练。
当初程慧羿拉著她到这家凌亚科技报名,原本她是不抱什么期望的。她总以为这样的大公司,就算用个工读生,也要是大学生,而不会看上她们这种微不足道的补校学生。没想到竟双双被录取了。
方尔雅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是:容易使唤。还有她和程慧羿都不够格成为这家公司的正班员工的潜在对手。
万一一个以前老叫她泡茶买便当的小妹有朝一日成了顶头上司,见了面岂不尴尬?她有点小人之心地想著。
“小雅!小雅!回魂了!你在想些什么?帮我按摩肩膀,好不好?一定又扭伤了。”
又来了。方尔雅咕哝一声。自从不幸地让程慧羿知道她会一项从外公传下来的郑氏独家按摩法后,她就三下五时要她服劳役。她那些扭伤颈子、扭伤肩膀、扭伤这里扭伤那里的,九成九都是藉口。有一回还居然说她扭伤头发了。这个宝贝同学
尔雅忍下住摇摇头,扯了下她削得又短又薄,像个男孩子似的黑发,作为报复。
“喂,痛ㄟ!”程慧羿不满地嚷。
“我这是在帮你按摩头发啊!”
“唉呀!你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啊!我都不知道我说的话对你这么有份量哩!”程慧羿笑嘻嘻地说,边伸手把衬衫领子拉低,露出肩颈交接的部位。“这里!”她手一比,指挥著。
尔雅双手放在她肩上慢慢使力按压。有时候她也挺怀念这种感觉。以前她也常常帮母亲按摩的……
“你讲的笑话冷得让人要忘记都很难。”尔雅开玩笑地说。
“喂喂喂!你这是人身攻击。世界上像我这样有幽默感的,你打著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她说得趾高气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