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是因为母亲说了些什么,才使她放弃。可就算是母亲反对,她又怎么可以轻易放弃?仿佛他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扔下的,他们的爱情根本就不算回事。
若她真的是爱了别人,他的自尊心,也不会允许他赖著不放手的。
一走进家门,他仍然忍不住雀跃的心情。打开鞋柜,他愣住了,那里有几双男人的鞋,皮鞋、休闲鞋和拖鞋,全都不是他的。
寻寻不在楼下,他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二楼,鲁莽地打开她的房间,里面也没有人。倒是有许多别的东西。衣帽架上,挂著一套男人的睡衣,床头柜上放著一支菸斗。他倏然合上房门,打开对面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十分乾净整齐,书架上的书都不见了,床上连床单和棉被都没有,两个旅行箱安安静静地躺在床边。他再次合上门,这一次是轻轻的,他已经没有力气掼上门。
通往顶楼阳台的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以轩,你来拿你的行李啦。”她的轻声细语中有一种残忍的冷漠,“我都帮你收拾好了,你随时可以带走。”
她是这样地迫不及待啊!
这个女人!他再也分不清楚自己对她的感觉。猝然抓住她,他低头猛烈地吻著她的唇,又突然把她推开。他在自己唇上尝到了自己泪水的咸味和她被咬破的嘴唇留下的血腥味。
我爱你,这不是他要说的;我恨你,这也不是他要说的。最后,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冲下楼梯。
寻寻奔向房间的阳台,看见他在门廊下的阶梯狠狠跌了一跤,又立刻起身,一步也不停地冲出大门。
她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伸手轻轻抚了抚唇上热辣辣的伤口,除了有血腥味,还有两人泪水的味道。
她从衣架上抓起那件睡衣,拿下菸斗,下了楼在鞋柜里拿出那几双没有人穿过的鞋,把它们全都扔进一个垃圾袋中。
现在,唯一的观众走了,舞台上的道具也该功成身退了。
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讲台上的国文老师正以那浓浓的乡音摇头晃脑地念著一篇古文。春风挟带著寒意与湿意从窗口吹了进来。
春天是刚来,还是正要走?窗外那排说不出名字的树才知道吧!那一丛丛初绽的新芽耀武扬威地伸展,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愈看愈是碍眼。
他索性趴到桌上。合著的课本太硬,不适合当枕头,吹进来的也不是薰人的暖风,难怪周公不肯来找,他的失眠不是没有道理啊……
“陆以轩!”
柄文老师的声音怎么忽然变了?这么刺耳,他怎么睡得著?
“陆以轩!”
为什么这么吵?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让他好好睡一觉?他真的好累……
“陆以轩,导师在叫你。”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原来是在叫他啊。
这下可好,逮个正著。他无精打采地起身。
“陆以轩,有你的电话。”导师在门口喊著。
多半是母亲打来的吧,有什么事十万火急来打扰他上课?
他慢慢地走到门口,跟著导师走出教室。
“市立医院打电话来,说有一位钟寻寻小姐车祸重伤住院,她身上有你的学生证,是你的亲人吗……”
寻寻……重伤……
他拔腿就跑,不管导师在他背后喊著他的名字。
重伤……重伤……
他一路上只想著这两个字。
冲进医院时,他满头大汗,四肢发抖,模模糊糊的视线几乎看不清楚服务台在哪儿……
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暗红的血渍从她额上包扎的纱布渗了出来。纤细的手臂上插了几条管子,几乎感觉不到呼吸。
“你是伤者的家属?”
他点点头,视线一刻也不敢离开病床上沉默的人影,生怕一眨眼就……
“情形很不乐观……恐怕……”穿著白袍的医生冷冰冰地说。
“怎么会……这样……”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还能问什么。
“这个你就要问警察了,他正在外面和肇事者谈话。还有,嗯,她还有别的亲人吗?后面还有很多手续,最好要有成年人出面处理……关於她的后事……”
陆以轩面目狰狞地抬头狠狠瞪著他,“她不会死的!”
医生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不敢再多说什么。叹口气便走开了。能做的事他都做了,还能怎么办?
陆以轩跪在床边,右手轻轻握住她毫无反应的小手,很小心地不去碰到那些管子。
“寻寻,寻寻。”他在她耳边柔声喊著。她没有任何反应。
“寻寻!”他的泪水滑落到她苍白的脸颊上。
他觉得被他握著的那只手似乎动了动。
“寻寻!”
她的眼睛睁了开来,失去焦距的瞳眸霎时回复清明,两滴泪水从她眼角滑落。
“……为什么……迟到……”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为什么迟到?再没有机会去让他追问这句话了。
她的眼合了起来,他看到仪器上原本微弱起伏的曲线拉成了—条不祥的直线
“医生!医生!”他恐慌地喊,凄厉的声音在病房中回荡……
他穿著母亲为他买的西装,走在队伍的最后头。送葬的队伍十分之短,聊聊数人而已。寻寻生命中的最后数年已经不大和人来往。除了钟陆两家,只有一名外姓人。
西装穿在他身上松垮垮的,一个礼拜前买的时候还是合身的。
陆以轩愈走落后得愈多,为什么他们要走得那么匆促?为什么要那么急著把他的寻寻放在暗无天日的泥土中?
原本和丈夫并排走著的叶婉清,回过头来等著儿子跟上。
“以轩,走不动了,是不是?妈扶你。”她挽著儿子的手,一步一步地前进。
“妈!”他粗嘎地喊,紧缩的喉头吐不出第二个字。
“妈知道你难过。可是,可是……”可是怎样?她一时也说不出口。说他会很快就忘记寻寻吗?
她永远不会忘记出事的第二天,她和丈夫赶到医院时,儿子那模样。他紧紧抱著寻寻,怎样也不肯松手,眼中满是血丝,哭哑的喉咙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她再也不敢让他知道从寻寻大哥那儿得来的消息。寻寻原本可以躲过那部车的,不知为什么,她却在半中间停了下来……
也许是吓呆了,她安慰自己,绝不是存心要……
她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了。
当初,她不该逼著她和以轩分手的,她懊悔地想著。无论如何都要比儿子现在这模样强。但再提这些又有什么用?都已经无可挽回……
陆以轩没有心思去听母亲说了些什么,此刻他认出曾和寻寻走进饭店的那个男人。
他怨怒交加地瞪著他的背影。为什么他得到寻寻了,却没有好好保护她?
他宁可参加的是寻寻的婚礼,而不是她的葬礼……
雨一滴两滴地落了下来,沉默的墓园只听见雨水打在地上的声音,众人的足音淹没在雨声中……
黑色的大伞一朵一朵地张了开来。
他没有打伞。
落在寻寻坟上的雨也落在他身上,淋湿了他的头发,他的睑颊,他的衣襟。冷意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雨,依旧下个没完没了……
间奏曲
黄泉路上就算不下雨,也是冷的。
她在路上踽踽独行,再也没有一双手紧握著她不放。
走上奈河桥,白发婆婆仍旧守在那里。
“孩子,你来早了。这回可得把忘魂汤喝完,别再教自己受罪了,该忘的还是忘了的好。”
假如她上次喝光了,就能不爱他了吗?
把他忘记。她直觉地抗拒这个念头。可是还是听话地把手中的那碗汤喝得一乾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