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头第一辆马车走近时,她注意到车顶上趴着一个人,蓝色渐变锦袍,四肢伸展,标准的楷体“大”字。
祝华流轻扣车板,那人抬头,竟然是闵友意。他皱起眉心,“你趴在车顶上干什么?”
“老子伸展四肢。”闵友意两手托腮,对着花信和牙牙露出笑容,一时杏花乱飞。
“他晒人干。”
祝华流模模花牙的头,提气纵上车顶,站在闵友意脚边,问:“你也去?”
“是啦——”闵友意懒懒应他,“老子一向送佛送到西。这次老子想看看谁向和尚借了胆,敢打银子的主意。”
祝华流没说什么,嘴角却弯了起来。
“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笑。”
“嗯,我在笑。”他抬平浓墨色的瞳,注视远方天际,淡蓝的空中浮着数片散云,毫无规则,不成形状。
“喂!”闵友意突然扭头,“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他无语片刻,垂眸对上友人的视线,随后转看树阴下笑语晏晏的母女二人,“随时都可以。”
闵友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羡叹:“还是庸医聪明。”他干脆也把淹儿拐到窟里不放算了。
“路上小心。”他道义上提醒。
“谢了,老子知道。”
“别太过分。”
“老子会比你过分?”闵友意扁下嘴。他只是随车同行,他呢,下的命令是“扫荡”。这次路上可热闹了,他等着看。
对于友人嘴角的揶揄,祝华流完全无视。见时辰差不多了,他跳下车顶,目送九辆马车驶离。直到小黑点也看不到了,他才歉意地冲她笑了笑,“我们去渡口。”
花牙牵着他的手蹦跳着往前走,她跟着走了一段后,不太确定地问:“你真的和我们一起去上香?”七破窟和七佛伽蓝是死对头吧?其实她不太明白他们的对峙理念,似乎讨厌彼此,却又仿佛
辈生?
“我看你们上香。”他的调子有点冰。这种话由不熟悉的人听来,以为他在嘲讽什么。但她知道,他只是述说事实而已。
三人不知不觉来到渡口,一条乌篷船正好靠岸。上船后,摆渡的艄公伸起食指将笠帽往上一顶,露出明亮的眼睛和不应该是摆渡艄公该有的容颜。
“三位渡江啊?”俊美的艄公笑容满面,“这位姑娘三文,小泵娘一文,你——”他一指祝华流,“十两。”
她愕然,不知他们是不是认识的。
他倒没什么喜怒,只道:“挂账。”
“好嘞——”艄公放低笠帽,摇橹起摆。
船到江中,花牙跑到船头看风景。
艄公笑道:“小泵娘若是想多看些江山,我可以把船摇慢一点。”
花牙不敢答艄公,眨着青桃儿似的大眼看他。
他走到船头,“你要加多少?”
“不多,十两。合起来,公子的渡钱一共是二十两。”
“船家贵姓?”
“免贵,姓钱。”
“挂账。”
“公子是个爽快人。”艄公笠帽下的嘴笑出弯弯形状,果然摇慢了些。
她现在确定他们认识了,而且渊源不浅。不过二十两渡一次江也实在贵了点她考虑要不要也去摇渡船。
下船后,是一条蜿蜒入山的青石台阶道,艄公热情地告诉她们:“从这条路上山比较快。七佛伽蓝的香火一直很旺,如果去迟了,你们就烧不到百炷香了。”
她谢了艄公,拾阶上山。幽林鸟语不需多说,气喘吁吁之际,终于来到传闻中的七佛伽蓝大门。山门高大,百年古木耸立两侧,苍翠巍巍。高大院墙边有三棵香枫,其中一棵半身葱笼茂盛,半身的枝杆却被锯个干净,只剩大大小小的圆疤,看上去滑稽又可怜。
这就是传说中的秋千她低头,心里默默对着香枫树说声谢谢。
“娘,快点快点,我们进去。”花牙拉着她的衣袖往伽蓝里冲。今日上香的人很多,她笑应着随女儿进了山门。下台阶时,她好像看到门边的小沙弥抖了一下。再回头确认时,却见他走在她们身后。
在拜佛之前,她到香台买香,刚取出铜钱,守香的和尚飞快递了一大把过来,连连摇手说“不用不用”。佛门果然乐善好施啊,她虔诚谢过,燃了香和女儿一起拜。拜过山门殿、天王殿和地藏殿之后,他们向弥勒殿方向走,沿途身边跑过很多和尚,表情惊惶却故作沉着,不知伽蓝发生了什么事。没过多久,佛殿前多了一排手持木棍的武僧。有些善男信女好奇,问持香僧发生了什么事,持香僧说:“般若我佛,修行,是修行。”
牙牙对什么都新奇,拜完弥勒又去拜文殊,随后是观音殿、普贤殿、大雄宝殿。一把香拜得差不多后,她们跑到罗汉堂去数罗汉。
这次是真的不对劲了,罗汉堂里居然端坐着一名得道高僧。
之所以这么认为,因为他袈裟端正,法相庄严,在蒲团上跏趺而坐,左掌展于左腿,右手手指曲成咒式指印竖立在胸前,双眼微闭。
“般若我佛——”一道嘹亮的佛诺,高僧睁开眼睛,“兰若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牙牙吓得藏到她身后。她讪笑,“我们来拜佛。”
斑僧不理她。
要比脸皮厚,她自认不输人,“不知大师高名?”
“得即是得,不得亦是得,得得即得,非得亦得。贫僧法号得得。”
“得得大师,是不是我们打扰了你修行?”她只能作此猜测。没关系,吭一声嘛,她马上带女儿走。
得得禅师看着她,眼色深邃,他突然合掌低头,“兰若有礼!”
“大师有礼。大师有礼。”她赶快合掌回礼,受宠若惊。
“请问兰若,莲华未出水时如何?”
打禅机?她新奇不已,想了想,“是莲苞。”
“莲华出水后如何?”
“开花。”
“古镜未磨时如何?”
“是一块铜?”应该是的吧。
“古镜磨时如何?”
“是镜子。”
得得禅师闭目片刻,唱诺:“我佛慈悲!还请兰若息心止戾,莫让生灵涂炭。”说完,恢复成一手展掌一手结印的姿势,跏趺不动了。
真是入定神速啊她合掌按在唇边,虔诚地揖了一下。
“娘,我们可以数罗汉了吗?”花牙在她身后悄悄问。她不知该怎么答女儿,倒是跟在身后人慢慢走进来,揶揄——
“大师,你坐在中间想让人供香吗?”
得得禅师睁开眼,“兰若今日到鄙地有何贵干?”
“上香啊。”祝华流伸出食指,等花牙牵上去后,领着她慢慢向堂内走。
咚!殿门发出好大一声响,似乎有人匆匆奔来不小心撞到。花信回头,一名清秀的少年和尚跌跌撞撞冲进来,大叫着:“得得师叔,得得师叔,大事不妙了,小僧听说窟那边有人往罗汉堂杀”来字咬在舌尖上,少年和尚瞪着慢慢转身的冷峻公子,神色大变。
显然他的消息慢了一步,“窟那边”的人已经杀到了。
震惊过后,少年和尚慌忙挺腰合掌,脸皮通红,“见见过兰若。”
“有台,你不静心做功课,脚步匆忙,成何体统!”得得禅师摇头。
“我是来给师叔报信的”有台小声咕噜,正要退出去,却见祝华流身侧探出一颗小脑袋他不动了。
“白螺爹爹,这个大哥哥也是和尚?”花牙好奇地盯着他。
“是。”
有台的眼睛睁到极限,就差下巴没掉下来。般般若我佛啊,他、他还没听说窟那边有人当爹呢。算起来他和商那和修也有段时日没见了,改天去找他问问
花牙见花信站着不动,跑回去牵她的手,“娘!”
有台的嘴巴张开了。这怎么看都像是一家三口不行,他明天就去找商那和修问内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