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意卷入印家的江湖恩仇中,但这两人一身白衣,还蒙了面,与伤了阿本的家伙非常相似,算算账也好。
眼见不敌,白衣蒙面人横剑轻喝:“阁下高名?”
“他是我七破窟厌世窟主。”一人自侧道深处走来。
白衣蒙面人一惊,“七破窟?”江湖近年来传闻最盛的组织,两年前在江湖上掀起的“窟佛赛”人人趋之若鹜。
七破窟行事神秘,只知道有七位窟主,窟主之上还有一人,人称“南堂郁金玄十三”。眼前这人苍发俊颜,掌法诡谲,笑容柔和……传闻玄十三身边的确有这么一位窟主。一年前的冬天,玄十三发帖邀太湖剑宗观赛,太湖剑宗不屑接帖,其掌门将纯金打造的帖子放在大门外的台阶上,上面还压了一块石头,结果,玄十三亲自来收帖,顺道也将太湖剑宗一门收了干净。从此,“太湖剑”成为江湖上的一段历史。
据在场者亲眼所见,当时大雪连天,玄十三身边的一位窟主不吃不喝在雪中站了一个时辰,对太湖剑宗好言相劝,可他们的掌门软硬不吃,铁骨铮铮势不低头,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直叫人拍案大喝:“英雄!”可是,那位窟主烦了,甩袖道:“好,我要让他成为武林中永远的传说。”那位窟主苍发覆雪,素衣鹤立,抚唇一笑,和煦无比,可转眼间,太湖剑宗全门无一人能够动弹,像中了迷香,又像被人点了穴道,再看,那位窟中手中捏着一根细若毫毛的银针。就是这根银针,让太湖剑宗掌门功力尽失,让其门下弟子双手无力,再无握剑的可能。令人心颤的是,从头至尾那位窟主脸上都挂着随和的笑容,甚至在中途还会询问那些弟子可有不适、何处不适。
那银针绝艺,便是焦饭野老的独门针法——鬼门十三针。
雪佛寒凝,三千色相,若是清凉入骨,纵然慈悲,也是冷漠。自此以后,那位苍发窟主名传江湖,人称“雪弥勒”。
黑暗中说话的人慢慢走近,相貌显露出来,年纪轻轻,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
翁昙一见此人,双眼睁大。
趁他闪神的一刹那,白衣蒙面人投下一颗烟弹,跳窗遁逃。
青年看着翁昙,翁昙捂着嘴鼻,见印家兄弟无伤,倒也没有再追下去。不知是青年的眼神太冷,还是烟雾太呛,翁昙咳了咳,向印家兄弟的方向移去几步。
“属下见过窟主!”青年的调子慢悠悠的。
印麟儿不知是不是眼花,竟见翁昙扯出一个虚弱无比的笑,叫出那人的名字:“无忧……”
这名相貌平凡的青年正是厌世窟侍座,无忧子。只是,他不是应该在窟里处理繁务吗,怎么千里迢迢跑到庐山来?
无忧冲收惊的印家兄妹一笑,却对翁昙道:“窟主,属下今日刚到。”
“辛苦了。”
“窟主来这儿也有些时日了吧?”
“……”
“窟主可知,这山中有多少药户,一年可提供多少药材,这些药材有多少品种,成色如何,价格如何?窟主可知,这方圆有多少城镇,有哪些城镇适合开药铺,哪些可以收购、转运药材,哪些应该避开同行?窟主可知,这里有多少寺庙,多少香火,多少修成正果的高僧禅师?”
三个“窟主可知”,问得翁昙哑口无言。
他承认——他不知道。
无忧再问:“窟主要属下算算账吗?”
“不……不必了。”翁昙退到印家兄弟身边,笑道:“天色已晚,麟儿早点休息。夜里再有动静,大叫一声便可。”
印麟儿不及点头,他已快步远走,瞧到最后飘起的一缕苍发,她竟然觉得他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第4章(1)
怕夜里再有事发生,印楚苌与印麟儿换了房间,又命莎叹紧守床边寸步不离,这才略略放了一点心。他千想万想,半夜睡不着跑到印峤房内,兄弟二人头对头脚对脚,嘀嘀咕咕,反复思索,怎么也想不出自家小妹得罪过什么人。他家小妹素来乖巧,从未在江湖上抛头露脸,这一路上连冷言冷语也不曾有过,怎会引来杀身之祸?
为保证小妹安全,印楚苌决定立即回家。伤了小妹,太君怪罪下来,他和印峤都担当不起。此外,他还要查查昨夜的白衣蒙面人是什么身份,竟敢惹到岭南印爱头上来。
一夜无事。
翌日清晨,当印楚苌命莎叹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回家时,印麟儿却抿紧嘴一声不吭。她盯着窗外瞧了一阵,突然转身跑出去,印楚苌和印峤慌忙追出,却在门边差点撞上突然停步的小妹。
“麟儿,怎么啦?”
“好嘛好嘛,回家,回家。”她眉头拧紧,“我……我去吃早餐,你们不准跟着。”
“可是麟儿……”
“不准!不准!不准!”连连跺脚,全然是气冲冲的女儿娇态。
“好好好,不跟不跟。”印楚苌向印峤使个眼色,安抚道,“让莎叹跟着你总行吧。”
印麟儿眨眨眼,点头,然后提着裙子向下冲,也不理莎叹有没有跟上。来到外堂,左顾右盼不见那抹苍灰身影,她跑出客栈,突然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到街角的一个粥摊前。
苍发公子垂头坐在摊边,或许因为发色反常,很多人不敢与他共桌,造成他一人独占一桌的局面。当有人在他对面坐下时,他垂头不动,暂且无意理会。
酸浆睡茄已让扫麦带回窟里。无忧来此应该是为了药铺的事。昨夜追踪被他洒下药粉的白衣蒙面人,却在溪水边断了线索。也算那人聪明,知道要洗手。他应该把追踪粉改一改,要避水……
“这里……什么粥最好吃?”
怯怯的声音自对面传来,他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那一刹的困惑和恍惚为那俊淡的容颜染上几分稚气,仿佛酣睡初醒。她微微一怔,不禁掩嘴闷笑。模糊的笑声中,他的眼神由朦胧渐渐转为清亮。
事实上,他刚才的脑子的确很雾,半梦半醒。
淡唇微微一张,他轻唤:“麟儿?”她不说话,以一种神秘兮兮的表情盯着他看,看得他莫名其妙,暗忖自己是不是仪容不整。为了打破沉默,想到她刚才的问题,他答道:“这家老板的香菇粥不错。”
“我也试试。”她立刻扭头向粥老板要了一碗和他一样的粥,转而又盯着他看。
难道他脸上长蘑菇了?
翁昙正要笑问何事,恰巧粥老板上粥,他便没有开口。粥香混着菌香扑面而来,他拿起小勺放入粥中,未及搅拌,她却挪着粥碗蹭蹭蹭,蹭到他身边来。
“怎么了,麟儿?”
她左瞧瞧右看看,将头一低,悄问:“你……你真的是七破窟的厌世窟主?”
“……”
“一点也不怪。”她低喃一声,又凑近了些。
他并不惊讶,只问:“哪里怪?”
她学他一样先用小勺在粥碗边沿搅拌一圈,舀起一勺吹了吹,笑眯眯地说:“我听说江湖上有很多怪人,就像有人故意把头发留得短又长,或者脸上戴长角的面具,金的银的铜的铁的。嗯……有人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是铁手或铁钩,有人喜欢戴非常大非常圆的帽子,蒙着纱飘啊飘,有人喜欢在脸上纹花,有人用脚写字,有人用手喝酒,有人左手画方块右手画圆圈,有人耳朵会动,身体会收缩……”
“麟儿……”他小小打断一下,“什么人的头发会短又长?”
“左半边短,右半边长。”
“……”
“我以为七破窟的人也会这么怪。”她一手托腮,慢慢垂下眼,盯着粥面,放低了声音,“原来那些说书先生都是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