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却也柔柔应道:“未必都是。”
她不再说话,勺子在粥碗里搅了不知多少圈,突然一口粥塞进嘴里,头垂得更低了。他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是一口一口将粥塞进嘴里,一口一口,一口一口,食不知味。
“昙……”她蓦地开口,“大哥要带我回家。”
“你不想家吗?”
“想。可是……”她摩挲粗糙的粥碗,嗫嚅道,“可是……我……我以后……还会不会见到你?”
他喝粥的手一顿,停了停,笑道:“为什么不会见到我?因为我很怪?”见她垂发摇头,他又道:“回家也好。昨夜那两名白衣蒙面人来历蹊跷,一路上你要多加小心。什么时候启程?”
她继续小声:“待会儿就走。”
“我答应为你做五件事。”他放下粥勺,从袖中抽出五根细长银针,笑吟吟递给她,“以后,你若想让我为你做什么事,只要将银针交到任何一名七破窟部众手上,他都会把你的要求带给我。我收回银针,就会为你做这件事,我若不收银针,就表示我不会做这件事,那根银针自然会退还到你手里。”
这话,清晰,明朗,如珠玉相击。
大庭广众之下,在那些有意无意将眼睛瞟向这边的江湖人耳中,他这番话已是无形的承诺。以七破窟的武力和财力,让他们做一件事已是天价所为,更何况是五件。一时间,眼馋之人红了眼睛,蠢蠢欲动。只是,翁昙下面的话让那些觊觎者霎时息心——
“如果是不相干的人拿了这些银针让七破窟做事,而针又不是你送给他们的,我会让他们成为武林中永远的传说。”
温润谦和,笑语轻轻,眸底却闪过一抹不为人知的雪芒。
她不太理解他这话中的轻重,专注地盯着三根指头拈住的五根银针,盯盯盯……良久,她揉揉眼睛,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接过来,取了手帕包好,塞进腰边的荷包里。做完这一切,她抬眼看他,眼睛红红的,不复新月形态。
“怎么,怕昨晚的那些人?”
她摇头,眼角湿漉漉的,“昙,我从小没出过远门,这一次来庐山也是求太君求了好久才答应,太君是我女乃女乃,我……我怕我回去以后……”
她怕回家之后,那日在林间看到的蘑菇公子就成了记忆中的一幅画,一个烙印,再也不像现在这么真实。她还怕……不知道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总之听大哥说“回家”两个字开始,她的心情就一路下滑,郁闷无比。
他不明白她的多愁善感从何而来,眸光在她脸上绕了一圈,越过她的肩看去,对街站着她的侍女,双手掩在袖中,满脸戒备,再远一点,印家两兄弟正提着包袱走出莲花客栈,脚步匆匆,满脸担忧。浅浅泉光在眸中一转,他突道:“麟儿,要我帮你查昨晚那两人的来历吗?”
她茫然看向他,眼中氤氲不散,显然未将他的话听进耳。他耐心等着,就在短暂的等待中,他见印家兄弟赶到侍女身后,眼睛死死盯着他,却不再上前。一时好笑,他以掌托颌,置身事外地看着。过了许久,久到粥已经不见热气,他才听她沙哑地开口:“你要……要收回一根银针?”
他不答反问:“你要我查吗?”要他做事,当然需要代价。
她摇头。
聪明的女孩。唇边的笑意深了几缕,他将视线重新定在她脸上。她是岭南印爱印老太君的小孙女,这点他还是知道的,自从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她就似有似无地想引起他的注目,可又不是那么明显,就像躲在墙角玩捉迷藏的孩子……笑意猝然一收,他姿势不变,淡淡道:“各位在我后面等了半天,有事?”
印麟儿闻言一讶,揉揉眼睛偏头,六名庐山派弟子正站在粥摊边,表情可圈可点。见翁昙先开了口,六人一齐抱拳,“翁公子,请救大师兄一命。”
几缕苍灰的发尖在微风中动了动,人,却未动。
印麟儿一时好奇,小声问:“你们不是已经摘到一颗酸浆睡茄吗?”
一名弟子感激地看向她,上前一步,“印泵娘有所不知,师父不知这颗酸浆睡茄该如何去除大师兄的毒。”
“怎么会这样?”她更不解了。转而一想,即刻明白过来。当她捧着茄果下山时,扫麦追上来送给她一个竹盒,反复叮嘱她不可用手触模茄果,想必这茄果娇女敕无比,药性奇特,非常物所能容纳。啊,如果黑猿摘的茄果被他们用手拿过……
“翁公子,请恕我等无礼。”那名弟子继道,“昨日见令徒以竹盒盛果,叮嘱印泵娘不可触到人体,我等也将酸浆睡茄放在新竹编制的盒内,可我们不知道该怎样服用它,杨神医说要去皮服果肉,卢神医说直接服下去,再辅以内息调和,唐神医取了一些茎汁研究药性,现在还没结果……”说着说着,六名弟子一齐跪了下来,“翁公子大仁在义,请不吝赐教解毒之法,家师说过,只要翁公子能解去毒性,必定将《焚天火罗图》双手奉上。”
翁昙半晌无语,过了好久才说:“我今晚去拿《焚天火罗图》。”
六名弟子大喜,起身急道:“谢翁公子,请!”侧身让道,竟是请他现在就上山。
翁昙动了。他只是扭扭脖子,冲说话的庐山派弟子勾勾手指头。那名弟子上前,弯下腰,听他在耳边低声说:“取竹刀,将果子从中切开,去皮,只留白色果肉,再切成细丝,放进锅里用热油爆炒,九分熟后出锅就可以了。”
那名弟子眨眼,腰有点僵硬。
“吃下去就能解毒?”她也听得好怀疑。眼角还是红的,脸上却荡开了些许笑意。
“不知道。”他答得面不改色,顿了顿,又道:“应该不能。”
那名弟子的嘴角明显抽筋。忍了忍,因为有求于人,终是将一股怒气压了下去,慢慢直起腰,脸色铁青。
翁昙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蓦地一笑,郎朗晨阳之下,灿得那名弟子脑中一轰,心跳一停,随后扑通扑通乱跳起来。愣傻之间,翁昙的声音再度响起:“用竹刀剥去果皮,削去出现红丝的果肉,只留白色部分,在白瓷碗里捣成汁,直接服下。整个过程中,不能让任何人的手沾到白色果肉,捣汁后要立刻服下,不能拖延。”说完,见那名弟子还在发呆,他歪头,“怎么,还不快回去救你们的大师兄?”
那些弟子见他神色正经,这才回过神,抱拳示谢后,快步回山,几个纵落便不见身影。
目送六人消失,印楚苌快步来到印麟儿身后,笑道:“多谢翁公子对小妹的照顾,时辰不早,我等要告辞了。”也不等翁昙反应,他转而对小妹柔声道:“麟儿,走了。”
印麟儿站着不动,说不清道不明,脚下就像生根一样,挪不了分毫。
“麟儿!”印楚苌向前一步,身体微微一侧,挡去她的视线。
撇撇嘴,印麟儿只得慢慢转身,慢慢走了一步、两步、三步……突然停下来,转身,向稳坐不动的身影摇了摇手,依依不舍。
翁昙一直挂着浅笑,在她回身摇手时,唇角的弧度深了些,似妖似魅的容颜沐浴在暖暖的阳光中,苍灰的发染了些星星亮亮的颜色,一些色彩,一些光韵,一些朦胧,犹如一尊休憩于凡尘的神癨癨。
也许这尊神癨只是在睡意朦胧下不经意地对世人微微笑了笑,他不知道窥得他笑容的人是谁,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是心情不差,所以勾起了淡唇的一角。可他唇角一勾,却将窥得天颜的凡世俗心勾得一颤,从此迷迷茫茫,混混沌沌,只愁人间花少,只叹菊落芙蓉老,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身是何物,徒留无垠无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