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
绛袖拂过鼻尖,沁心的是阵阵幽香。他不动,呆呆拦着她的路,瞧着她竖眉瞪眼的神色,虽凶,却不入画,心头不由轻了轻,径自道:“三年前大都起火,宫库烧了两天两夜,秘阁藏书和香库被烧……那时,风一吹,纸片碎屑漫天飞舞,香味和着焦味绕城三日。火灭后,宫人相压,灰烬中死伤无数,全是焦黑的尸体……很长的时间里,只要闻到香味,我就会想起当日堆得一车一车的尸体……新语,火不可儿戏,即便你讨厌城里一切,但别伤害你自己……”
语有带着淡淡遗憾,却如风般温煦。他的话令她怔了怔,“我……我伤害自己关你什么事?”
他轻轻一笑,“我答应过你——你找不到纸笔画未来,我来找给你。”
“用得着你找吗?莫名其妙!易季布你真的很烦啦!”气恨恨地跺脚,她开始戳他,“是不是让邦宁再教训你一顿才满意?我的手段可多……”
他苦笑,“我不喜欢你的那些手段。”
停下戳人的手指,她冷笑,“不喜欢,你不喜欢的手段,就是我烟火楼今日的这般风光。我警告你,少惹火我。惹毛了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她眼神灼灼,他的心却越沉越低。
“知道我从哪儿来吗?不知道没关系,告诉你,我来这儿第一个遇到的人是寻儿,他是乞丐,又黑又脏。现在呢,瞧到没,我把他养得又白又俊,再过两年绝对是无可匹敌的大帅哥。”
他微微侧头,见廊道尽头缓缓走来数人,脸上皆是焦急神色,似在找人。见到他后立即奔过来,却在听到百里新语的话时慢慢放轻脚步。
“寻儿乖,所以我宠他。”戳着他的胸口,她满脸戾气,“邦宁也是我在乞丐堆里找到的,俊俏吧,功夫厉害吧?你想过他睡在街头,全身又脏又臭,奄奄一息的样子吗?千福、百禄,是我从人贩子那儿买回来的,现在个个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喘一喘,她继续,“顺着我,我开心,他们也开心,不顺着我……哼,我让你跟康妈妈一样。”
眼神微闪,他的视线落在她身后某一点上。
“我当初看中康妈妈,就因为她是全城最有名的青楼老板,她想让我接客?下药嘛,也不是她首创发明,她下,我也会啊。她下一份,我就下十份,让她半个月下不了床。”
蚌中原委她没再细说,他却已猜得七七八八。
“所以,你、最、好、少、惹、我!”玉指戳戳,她横眉冷对。
说了一大堆,引经据典又旁征博引,就是让他放聪明点。暂居此地,她可不是来吃苦受累惹人白眼的,顺她者昌,逆她者亡亡亡亡亡!
连番怒吼间,他已被她逼退到门槛边,他张张嘴,却发不了声。
第一次听她吼这么多话,老实说,他有点……惊喜啊。
她身后,遭她点名的人似乎全不在意被揭了底牌和陈年秘密,人人皆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他们看谁的戏?
他?
啼笑皆非之际,脑后一道风声,他急速转身,将她护在身后,暗暗运气戒备。
一道果绿身影冲进他怀里,口中大叫着:“师兄,找到你了!”
然后……
木凉拖抬起,光明正大地背后偷袭。
不严重,只是一脚踢上某人的腿——关门——送客!
第6章(1)
易季布,师承洞阳抱须老人(百里新语暗道:大概是江湖名号),年二十八……男(这是废话),现为湖广省寻乌州同知,上任不足五月。
他这一辈,师门收八徒,易季布居第三,上有师兄两人,下有师弟四人……一二四,加起来七个,还差一个。
差掉的一人,当然就是他的八师妹——抱须老人之女鲍泉……(百里新语暗道:《百家姓》中有姓抱的吗?)
易季布二十二岁出师,入大都为官,离开时鲍泉仅十二岁。
易季布二十六岁时,回师门探望,鲍泉十六岁,芳心暗许。
又隔两年,现在,鲍泉芳龄十八,辞父留书远游,与心上人相会。辗转旅途,几经辛苦,终于成功相会在七夕的午后……
五天后——
烟火楼,僻静清凉的后院。
“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火。”咬着切好的水果,百里新语听着琴师试弹新谱的曲子,兴致缺缺,“你们现在做熟了,也不用什么都问我。”
琴师们眼神交会,抿嘴一笑轻轻退下,优姿雅态令人望尘莫及。
“初生牛犊不怕虎吧,新语姐?”
俊俏少年扎得马步三七开,头顶盛水八分满的细颈琉璃瓶,两手打直掌心向上,各托一碗水。脑袋不能动,他却能一心分二用地说话。
“管他。”倚在懒榻上翻书的女子想到什么,忍不住吃吃发笑,“寻儿,邦宁这些天好严格。”
“是啊,那天晚上被黑贼劫了你去,师父骂我功夫不到家。”少年语有抱怨,脸上并无“受惩”的痛苦。
“今晚的好戏我倒真想看。”她莫名地说一句。
少年点头,“是啊,好戏,我绝对让新语姐叫好。”
午后蝉鸣,伴着女子与少年的笑声,飘荡……
话说鲍泉小师妹,芳心暗许的师兄就在眼前,但师兄身边居然多出一个嚣张又声名狼藉的女人,偏偏师兄对这女人的态度暧昧不明,她对名为百里新语的女人自当好感差差。
玉洁冰清又心高气傲的独生娇娇女,自幼习武,被人捧在手心护在心头,想当然会鄙视轻浮不正经的风月女人。若那女人有自知之明,她也就罢了,谁知那女人竟当着她的面调戏师兄,一张妖精脸媚得可以滴出水来,眼神一勾,师兄的魂就没了……
以嫉妒为基石,鲍泉对百里新语当然不会有好态度,甚至,她提剑上烟火楼,指名要教训勾引师兄的狐狸精。
可惜没教训到人,自己倒被人给羞辱了一番。
在易季布闻讯奔到烟火楼,看清眼前景象后,脸色只能用青绿来形容。
台上正表演飞刀射物。射就射嘛,拿人当靶子也很正常。烟火楼美人多,即便那靶子美得心荡神悸也正常。美人站成十字形贴于木板上,素纱裹身,果绿色合欢襟在层层轻纱下若隐若现。板上挂了多层轻纱,掩去美人婀娜多姿的体态,飞刀手射的目标并非美人,而是悬挂垂纱的细绳。他每射一刀,丝绳便断一条。五刀落纱一层,美人的身影在宾客眼中就明显一分。
美艳,诱惑,却不显婬靡。
只是,今日的美人惨白着一张瓜子脸,眼中含泪,嘴里叫骂不停。宾客屏息观看,虽有疑虑,只当是烟火楼表演的鲜招。射飞刀的是寻儿。
俊俏少年环场一笑,缓缓举起手,银光一闪……
银光虽快,一道灰影更快。如凫跃出水,眨眼间,那道银光被半路截拦,乖乖停在男人的食指与中指间。
少年佯露讶色,笑言:“易大人?”
“师兄……”美人——也就是鲍泉,见了来人,含在眼眶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直落。
扯断捆住手脚的绳,扯过薄纱裹住鲍泉的身子,易季布脸色铁青,眯眼看向寻儿,“私囚百姓,你们可知罪?”
“哪里私囚?”寻儿抬手,示意歌舞开演,冲宾客抱拳笑道,“各位,既然易大人看中了这位姑娘,我烟火楼岂能夺人所好?今日表演至此,请!”
不理会宾客嘘声一片,寻儿丢了个眼神,向后院走去。易季布看看将头缩在自己怀中的师妹,提步跟上。
有果,必有因。师妹今日受辱,必定是做了什么惹怒百里新语。若当真师妹有错,他也只能代师妹道歉。只是她这手段……唉,他还是不喜欢她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