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季布抿唇一笑,似想起过往之事,叹了声,“此番回去,还望草生替在下问候施大人。”
“一定、一定!”百草生似乎走过来就是为了和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冲百里新语微一颔首,他转身向抱剑街走去。转身时,她听他喃道——
“可惜了易大人,一个好好的四品龙虎卫上将军,被贬放到这不闻名的寻乌州,何苦、何苦,做什么……”
易季布心知百草生是故意说这番话,也知道她听见了,果然——
“季布,你的朋友很帅。”
“卟!”前方有人脚下打滑。
他扭头瞪她,“你不好奇?”
“好奇什么?你说他刚才说什么卫上将军,还是说你被贬什么的?”她离了卦摊,漫步微摇,“当然好奇啦,你愿意说就说,不说——拉倒!”
“你……想知道?”他试图让面部表情正常。
“想啊,不过……”
他吊起心脏。
“现在没什么兴趣听,以后有空再告诉我吧。”
他沉默片刻,“好,以后只要你问,我便说。”
走出一段距离的百草生忽地停下步子,似想回头,发尾动了动,终是迈开步去。
他这次出门,似乎能给自家大人带回一些有趣的消息。易季布为人忠厚古直,轻易不会承诺什么,而一旦他答应了,他就一定会重诺。
大都百官尽知,季布一诺,万金难求。
被她东打一岔西打一岔,那一晚,易季布将百里新语送回烟火楼,在寻儿咻咻如刀的目光下,终于想起自己是来问答案的。她的答案是——
“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寻乌城,包括这城里的所有东西,所有人。这个答案,季布满意吗?”
无言看她慢慢消失在侧门,对于掩门前她的狎笑,月剑般的浓眉蹙了蹙,暗暗记下。
——你找不到纸笔画未来,我来找给你。
他许了诺,就一定会实现。
她的不高兴皆来自此城,不能出城,大概是她身子骨柔弱,离不开寻乌的水土。在大都时他见过不少外邦人,来时神采飞扬,当晚便开始上吐下泻,去时就变成骨瘦如柴。或许她对水土不服更加敏感。
既然不能离城,就让她喜欢上这城吧。他来的时日不长,短短四个月,他竟然有了在此地长住的打算。初来时,并无这种感觉的……
那一晚后,隔了两天他才见到她。只不过,她被他气得不轻。
七月初三那日——
正午时分,衙署廪库起火,她的轿在官衙外一放,救火兵居然无一人敢上前灭火。他赶到时,火势已延至存放历年官史的案房,书籍易燃,他当下大怒,斥骂救火兵,还……还强行制住她不许冲入火中。
其实,他只是拦着她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当场让她火冒三丈。
肩上被她捶的几拳不能造成重伤,只是……易季布苦笑,抚上微痛的胸口。邦宁的拳头不容小觑。
以往巡街过烟火楼,总有护卫冲他点头示意。而今,个个板着一张脸,爱理不理。
因为,他开罪了百里新语。
她不想见他,他却无法压抑自己不见她的冲动。
今日七月七,乞巧节。为了七夕之夜,烟火楼护卫正午时开始张灯挂彩,将今夜的主戏牌放在石狮外。听说,官家大户六天前就开始订位置,偕亲带友就为今日上演的“罗公子和朱小姐”。
踌躇在巷道口,易季布不知该不该去敲门。突然,侧门被人由内拉开,推出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
“百里姑娘,我求你啦百里姑娘,你行行好,就饶了我女儿吧,她才十六岁啊……”外表黑瘦的老翁将手臂卡在两道门扉中,不让守门护卫关上,口中悲悲怯怯哭叫着。
这是恶霸强抢民女?还是烟火楼逼良为娼?
心中微怒,他走上前,使力推开侧门。
必门的护卫满脸惊讶,看清来人后,皱眉,“易大人?我家姑娘说了多次,她现在不想见你。”
“你们干什么?强抢民女?”易季布扶起泪涕纵横的老翁,眼神冷凝,威严浑然天成。
护卫被他无形中的煞气吓到,摇手辩道:“易大人可别冤枉人啊,他把女儿卖入烟火楼,白纸黑字的卖身契,现在想反悔,银子没有就想要回女儿,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易大人易大人,老头儿也是没办法,可怜我那孩子的娘,尸骨未寒,死不瞑目啊,临死前想见闺女最后一面也不成……呜……”
易季布扶起老翁正待安慰,一道冷冷的嗓音将那句安慰全数灭去。
“尸骨未寒?死不瞑目?关我什么事?老头儿,你女儿现在是我的,五年之内,我想让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十六岁,很好的年纪啊,我保证把她养得白白女敕女敕……呵呵……”
张狂轻薄的笑声中,廊道拐角摇出一道绛红色身影。
见了易季布,女子眉一皱,挂在脸上的懒散笑容立变,“你怎么在这儿?”
她只听到老头的后半截哭叫,心头一烦,人就往这边晃来,没想到四天前惹她一肚子火的家伙居然也在。
“新语……”他松开扶住老头的手,向她迈去。
“你给我站在那儿。”她怒瞪,见他听话停了步子,才看向老头。那老头不敢与她对视,只顾低头抹泪,令人怜悯之心四下泛滥,但不包括百里新语——“你还有脸来这儿?卖你女儿的二百两花完了?死老头,别再让我看到你,看你一次我打你一次。想要回你女儿?哈,做梦!我今天就把她弄得香喷喷滑女敕女敕地送到陈老爷床上去。”
“百里姑娘……”老翁意欲扑上跪倒,被护卫拦下。
“赶出去!跋出去!老头儿,你若被赌坊的人打死了,我会通知你女儿,让她给你下葬。”
眼如冰,话如刺。易季布呆呆看着,猜出大概,不由感叹赌坊害人。
她这算是作威作福?算是逼良为娼?她眼中的厌恶与其说是给那可怜老翁,倒不如说是给……
——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寻乌城,包括这城里的所有东西,所有人。
盯着满不在乎赶人的女子,易季布心头似有泰山压下,呼吸涩滞。他许下的诺言,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要重啊……
老翁被护卫推出门外,她冲他抬抬下巴,护卫看他一眼,听命拦在他面前,比手向外,“易大人,请。”
“新语……”
绛袖拂出莲花之姿,她转身离开,袖一紧,鼻尖撞上柔软布料。
一年多的任意妄为养刁了性子,她的忍耐程度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瞪一眼微慌的脸,她轻斥:“易季布,你很烦,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起来!”
难得官衙失火,知道这种小火对她没什么作用,就当看热闹,等火势大了再走进去碰碰运气,没想到这家伙当面骂她……
“我就是活得不耐烦,怎么样?想为那老头儿鸣不平是吧?我说了今天把他女儿送到陈老爷床上去,就一定会做到。这事你易大人是、不、是也要差些官兵出来管啊?!”
“若能不伤害那位姑娘,新语你何必……”
“不伤害?”她大笑,“不伤害,你跟我说不伤害?好啊,只要我回去,不在这儿,就没人受到伤害,也不会让救火兵那么忙。”
“新语……”
她甩头咬牙,“不要问让我火大的问题。”
他静了静,迟疑地问道:“呃,什么问题才让你……火大?”
“问我从哪儿来,要回哪儿去,家里有什么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这些都会让我很火大。”
“……好,你不说,我绝不问。”他点头。果然,在以后的数十年里,他只字不问。而今,他只是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