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可失之人,还是失了心了。一定是她给了他一颗心。
傍了他想为她建一个家的心,於是修庙、补窗、买床,做著凡人男子才会做的事。
他弱冠即行医,声名传天下,又是御医世家出身,可谓未曾有过一天的苦日子。后来厌倦专医皇家贵子,他埋名游世,免费医治小民百姓,结果仍受报酬无数,不愁度日。
也许是天赋异禀,他医术日精,竟已至神妙之境,救回无数濒死之命。
於是天理求平,召他入明界,赋他修度之责。
自诏是奇特的一生,不求人也不求天,即使行医,也是独来独往。在明界修度并修天书,淡然看太虚循环。
这样的性子,竟然变了——
变得贪恋她的陪伴,希冀她的热情。
难道是千百年的不足,终致无比的饥渴?
罢了罢了!他非天理,无法求解。
他无视於心口将受的疼痛,手指轻抚上她软女敕的面颊——
他不能走……他已不想走了……
第六章伤心
法难道人是传奇中的人物,听说年逾百岁了,身居京城中最繁华的地带,却是一间破旧到碍眼的小道馆,无论多少人奉献,甚而要出力帮忙改建,全遭拒绝。
人说先皇也敬他三分,几次亲驾拜见,而非召他进宫。
歆齐郡主居然说要把人给请来,让鹉漡暗自摇头。
郡主毕竟太年轻了,不解人情世故,他才不敢向那高人开口要求呢!能托话进去就要偷笑了。
他在道馆外面等了三天三夜,那答应传话的小道士却没再出来。
他是不是该再试著打门啊?这样好吗?
他传的话可谦卑啦!说是央求法难道士让歆齐郡主叨扰一面,一面就好,有人命关天的事要请教!
人命关天耶!居然还教他在门外站了三天,难道不怕真死人吗?
他等得垂头丧气,难道这回又交不了差了?连个回话都没得到,这教他怎么有脸回去?
等得肚子又饿了,探入皮囊里模出馒头,道馆门开了。
“小师父!”鹉漡如见久别的亲人,高兴地大嚷:“您可回来了!大师怎么说?”
年约十岁的小道士,有张极可爱的面孔,白白净净,双眼明亮,简直像个女娃儿,此时微微一笑,露出珠贝般的白齿。
“大将军别急,师兄有话相问。”
师兄?有些狐疑,不过一声大将军,可唤得他心里舒服极了!鹉漡蒜头直捣。
“您说!您说!”
“歆齐郡主现下如何?”
“郡主身子已痊愈,一切安好。”
哎呀!他先前说什么人命关天,这下可好了!但他指的是那小不点——郡主不知哪来的念头,说什么一定要救回恩人,他只好把话传到。
“郡主要请大师救的另有其人,是郡主的救命恩人。”赶紧补充。
明明只是个娃儿,鹉漡却有种古怪的感觉,这小道士好像……一点孩子气也没有,那眼睛老成而充满智慧,笑得更有弥勒之风。
他怎么把小孩子比成佛祖啊?真是。
“师兄城里也待闷了,愿意随行,大将军半刻后就准备起程吧。”
鹉漡差点跌倒在地——
法难道人愿、愿意跟他回去?半刻后就走?这、这……
这是他姓鹉的终於走运啦?
呸,不是运,不是运,他可不信什么运不运的。
“当然!当然!谢谢小师父!谢谢大师父!”
鹉漡语无伦次地乱谢一通,小道上轻声一笑,把门又关了。
鹉漡马上嘱咐属下备轿,自己也是笑不拢嘴。这下郡主一定开心极啦!
半刻之后,他仰颈张望,见小道士搀出一名高瘦的老人。
说是老,还真是老——那白须长得几乎到地,白眉也半盖住眼,拄杖的手布满皱纹,而身子瘦得像只剩几根骨头似的。
不禁要担心起来——
这样仙风道骨的,不会……禁不起长路的折腾吧?
把如此贵人给折伤了,可不是他这种小角色担得起的呀!
似是看穿他的心事,小道士又笑了,将老道人扶入轿中后,探头出来。
“大将军,您不是要赶回去救命?起轿吧!师兄常跑大江南北的,已经等不及要再出去玩玩了!”
玩玩?被先皇奉为半仙的法难大道人?鹉漡的下颚滑落。
领在那稚龄又不似孩子的小佛祖、和瘦弱得一把风就能吹走的半仙前面,鹉漡喃喃念著不知什么,赶路回府。
余儿已经连著几夜睡不安稳了。
并不是她没像往常一样睡得死死的——不知怎地,她爬上床后没半刻钟,眼皮便重如厚被般,直往下沉,接著便人事不知。
即使如此,她仍早早醒来,记不太清夜里的恶梦,双鬓微带汗湿,大约是被吓出来的。
她担心挂念的是师父。
自那夜师父遭明主夜袭之后,收命之时虽仍带著她,却不再让她亲眼目睹收命的经过。
她连要收谁的命都看不见,到了目的地之后,师父就开始作怪法,飞砂走石的,她连眼睛都张不开,耳边也净是呼啸的风,不再听得到死者的哀鸣、哭泣、求情……
她一心认定,是师父故意作法的,但为什么呢?为什么要遮她的眼?蔽她的耳?
她好想问,却不敢随意开口。
自那夜之后,师父总是闭目休养,浓眉紧蹙著,嘴唇抿得发白,周身隐隐发著一道黑气……
她不敢打搅师父,如果师父是在练气疗伤什么的,那她随便出个声,都会扰了师父的心神吧?
又是喂黑豹的时刻了,她抱著一锅的生肉,低头走出小庙。
黑豹们见到她,全抖擞精神抬起头来,最高大的一只立刻蹭到她脚边,张大了森森的口,似在对她微笑。
为什么师父身旁会跟著五只黑豹,她一直未曾弄明白。
记得头日见到它们,初时吓得半死,不久却忘了害怕,直到记起来才捏把冷汗。
呃,有时候她糊里糊涂,把它们当小猫来抚爱,没有被咬掉指头,还真是奇迹啊!
她漫不经心地盘腿坐下,小手玩弄著黑豹颊上的长须,叹了口长气。
“小黑啊,你说,师父是不是快要离开了?”
显然是首领的黑豹,通常走在这群猛兽前头的,却似乎不在意被冠上了小狈似的昵称,睁著大眼瞅她,把头搁在她膝上。
“师父说明主要他回去,我亲耳听见他拒绝了,但明主打了师父,害师父受了伤……师父不说,我也知道的,他那样努力疗伤,绝对是伤得很重!他却怎么也不承认,每次我问他,他都一声没事,就不理人了。”
黑豹喷了喷气,大约是同意她的话。
她熟练地平分生肉,让黑豹们进食,身边这只没理会晚餐,仍一迳看著她。
“什么明主不明主的,难道正是玉皇大帝?师父故意开我玩笑,但如果那是真的呢?那怎么办?师父怎么敌得过最厉害、地位最高的神仙?师父原是个人啊!师父明明说过的。”
黑豹下颚摩挲她膝盖,似是在点头。
“明主真要师父回去,师父就必须回天上去了,那幽界又怎么办?如果师父走了……”
她小手揪紧了膝上的粗布,心口忽地疼痛起来——不再是收命时曾感受的疼,而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直抵内心最深处的痛楚。
如果师父走了……如果师父走了……
师父说不回去,但那哪能是师父说不要就不要的呢?违悖天理、抗拒天命、和天之帝为敌?
师父又为什么不肯回去?难道……就为了她?
不会吧?!
这是她最深的恐惧,怕师父真的会走,又怕师父是为了她才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