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来,她身子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少了,收命之时,师父总将一手放在她肩上,她不再有那种如遭雷殛的剧痛。
是师父的神力吧?
列忌觞抱著木柴进来,余儿立刻跑上前去,要接过来。
“师父!我来我来!”
列忌觞没理她,稳稳将大把的木柴搁在炕边。
余儿不气馁,抢著开始生火的工作,小身子还努力挡在列忌觞前面。
“功课做完了?”
“做完了!做完了!”
她直点头,小手忙著。
说是功课,不如说是抄书,每日师父出去几刻钟,没有让她跟,回来总抱著几本老旧得快散掉的经书,她必须一字一宇抄写在墙上,用的是烧过的炭枝。
四面墙都快写满啦!这样抄书究竟是在干嘛?
她问过一次,师父答道:
“锁命。”
什么意思?命可以锁的吗?怎么个锁法?她不懂。再问师父,师父又不理人了。
算算日子,跟上师父,已近一年。
饼得好快啊,她常忘了时日,每日过得忙碌。
是不是日子过得愈久,她身子就愈不疼了?那她可真期待自己终能痊愈的一天。
她刚开始作饭,原本坐著看书的师父,突然立起身来,动作如旋风,经书翻飞,整个小庙也震动不已,嘎嘎作响。
“师父?!”
她吓得手一松,小兵连汤落在炭火中,浓烟四起,她无暇料理,抢到师父身边。
“不许过来!”
列忌觞厉声道,余儿惊得连退几步。
庙内所有烛火全被怪风吹熄,她被浓烟呛住,咳得泪水流出。
“师父!”她喊。
师父怎么了?!师父有危险吗?为什么忽然被怪风环绕,她想近身都不成——
“……不,我不回去!”列忌觞冷声道。
师父是在和谁说话?她勉力睁开刺痛的眼,庙内却是一片漆黑。
“……随你,我已非明界之人。”
她怎么倾听,也听不见庙内有第三人的声音,不敢再乱叫师父,怕打扰了他。
“……恕难从命!”
随著列忌觞冷硬的拒绝,庙内突然一阵巨响,震得余儿跌倒在地。
下一瞬间,烛火重燃,庙内的浓烟和怪风都消失了,师父直直立著,眉心打了深结,双眼紧闭著。
“师父!”
她爬起身来,不由分说就扑向列忌觞,小手将他抱住。
列忌觞剧烈一颤,随又稳住身子,余儿抬头一看,吓得立刻松手——
只见列忌觞嘴边,淌下一道黑色的血,滴落在黑袍上,消失不见。
“师父!”
她不敢再碰师父,怕他身子有伤。
“没事。”他睁开眼,将黑血以袖拭净。“不要乱叫,你去坐下。”
坐下?要她坐下?她这才发觉自己双腿抖个不停,模到床边坐下。
“师父?”
一声唤有如嘤咛,带著抖音。
“你身子如何?”
她?她什么都没感觉啊!除了……吓得半死而已。
“徒儿好得很啊!是您、您受伤了!怎么伤的?”
他嘴角微乎其微地半勾。
“说来你也不会信,别问了。”
“为什么不信?师父说的话,徒儿当然信!”
“说玉皇大帝用雷劈我,你信?”
啥?余儿小嘴大开,呆望著他。
她的神情却让他……近乎微笑了,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唬你的,这样也信,真是个小傻瓜。”
“那到底是发生什么了?”她追问。
“是明界之王,来要人的。”
“要我?”
她脸失色了。是她!真是她害了师父……
“要我。”
“要、要师父您?”
“不错,我本是明界之人。”
他咳了几声,咳出一摊黑血,她脸色全白了。
“那明界之主要您的命?为什么?您不是神仙吗?或是幽界的魔?您不是幽界来的?”
“你问题可真多。”
“师父!”
她手快把衣袖给绞破了。
列忌觞叹了口气,望著自己浸湿的衣袍。剧痛是小事,要将那颗小脑袋中的担忧抹去,才是难。
“他是要人,不是要命。我还好好在这里,你不要乱哭。”
她没哭啊!她眨眨眼,双眸又乾又痛。
“师父哪有好好的了?!您流了一堆血!”
列忌觞想否认这一摊黑液是血,随即又转念。
“我不是死得掉的人,你别再哭了,去把晚饭弄好。”
又是云淡风轻的口吻,余儿想再说些什么,但师父的威严重现,眼光深沉,她只有低下头,抖著手做饭去了。
床上的身影还是瘦得碍眼,但这些日子以来,她身子是好多了。
列忌觞立在床边,低头看那小脸上纠结的眉心。她就寝后辗转了半刻,便被他施念送入睡乡。
他手指轻触她枕上凌乱的发——
仅仅是这样微乎其微的一触,心口仍遭千万细针刺入。
他咬牙调息,没有出声。明主这次,不是闹著玩的。
会亲驾来收他,是够纡尊降贵了,没有强架他走,更是破天荒的宽容。
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一时情急之下,竟悍然抗令?
他本可先回明界一趟再说,更不必对明主如此失礼……但明主突然出现,让他全然失措,冲动之下贸然犯上。
明主对他,先有恩,后有图,他被送入幽界,其实也是自己恣意破诫的结果。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他嘴角一抹自嘲,若真要说自己怎么了,大约就是……失心了吧!
他竟然有心可失,倒是自己万般未料的。
何时的事呢?
第一次抱起那瘦得可笑的乾瘪身子,感受到冻得发僵的皮肉下,那颗跳得如此强韧的小小的心?
小小的一个娃儿,小小的一颗心。不能算是孩子了,却又无身为女子的自觉。
未曾有过一天的好日子,却是那样热切用心地活著,为什么?
那颗小小的心中,藏有什么天赋的神力?明明是万劫不复的恶命之身,为什么生出的却是那样的心?
他先是好奇,后是惊异,再来……就缠结住了。
她以为是她缠他,其实是他缠结住她,她月兑身不得,他也无心断绝。
不知如何待她,於是顺著她的意扮起师父的脸孔。从来孑然一身,他是无措得可笑,在她开心地煮饭、打扫、喂豹子时,他自觉无用地束手旁观,却是不能不感受到那份……热情。
多么别扭的二字,想来都要令人蹙眉。
那不过是她待人处世的习惯而已,不光是对他而来,他提醒自己。热情已成她的天性,不如此她便无法自处,大半是因为她那该死的劫命。
幽主曾取笑他言心之说,他自修度以来,心念俱淡,而进入幽界后,负起收命之责,每收一命,便觉自己又失一分心。不再悲悯、同情、不忍。
唯有如此,才能日夜见人死,而不动不摇。
无论将死之人再如何祈求、受痛,或死法再如何凄惨,他都视而不见。这是他的修为,千年下来,他已自认这本是他天性。
但她出生之后,他不时自她身边收命,不能不对她感到熟悉……或好奇。她有的是天地中独一无二的劫命,他从未听闻如此恶运。
天理求平,他一直在想,天机将会给她如何的补偿。
难道……竟是他吗?
嘴角再勾起,不能不自嘲——
他算是好的吗?好的运?好的人?他吗?
天理眼中,他算是善报?算是吉善之力?这倒是可笑得紧!
不,她的补偿,必然是她那颗奇妙的心,只思及他人,只为他人痛,几乎是……只为他人而活。
只予不取,只施不受。那么他会不自禁地助她、护她,也是理所当然了。
只是,这一丁点也不像他。
在她崇拜、感激、全然信任的眼中,自己不知何时,失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