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庵前有大片梅林,现下天未寒透,只见梅枝疏影而无梅香彻骨。她远远地只见梅树下立着一白衣女子,走近了才知是披着白色狐裘。倏忽之间,心升一种异样感觉。
她轻咳一声,见那女子慢慢转身,不觉在心中叹了一声,这女子有着清秀如画的眉目,姣好的唇却是苍白无血,一如她的面色,只双颊因寒冷而泛上淡淡的红。
“苏夫人。”不是问,而是肯定。想是这位苏家夫人、朱家大小姐终是耐不住性子,登门兴师问罪了。
“岳姑娘。”微施了一礼,连她的笑都和她的人一样——怯生生地透着楚楚可怜的风韵,“这件狐裘想是送错了地方,所以小女子特意送过来……”她顿了下,随着岳红纱的目光一齐看手中的火红色狐裘,“这件狐裘所选的乃是百年火狐之皮毛,甚为珍贵——也只有岳姑娘这样的美人才配穿……”
半敛秀眉,岳红纱垂手道:“夫人恐怕是有所误会吧!”
“不是误会!”尖叫一声,连她自己都受惊似的放低了声音,“相公知道我一向都不着红装……这件狐裘确是为岳姑娘——‘红纱’姑娘你订做的。”
在心底一叹,岳红纱终于接过狐裘,“苏公子是个好人,他和我之间清白如水,全无外人所说的暧昧不堪……”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仍是那种温柔的笑,却透着苦涩,“嫁他两载,岂会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可是就是因为他的善良、他的好,我才不忍看他一人苦闷,一人悲伤……同床共枕,就算他对我再温柔、再体贴、再珍爱,我又岂会不知他心中有着另外一个女人……”
“他不爱我——在嫁他的那一夜我就知道……不怕你见笑,新婚那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别说碰,就连看都未看过我一眼。我哭了一夜,真的是有些怨他……但第二天,他酒醒之后百般致歉,声音是那样的温柔,语气是那样的诚恳。我立刻就原谅了他,并在回眸望他的一刹那付出我全部的感情……”迷茫的眼神,近乎自语的低喃,哀婉的神色,在她身上找不出一丝一毫正妻质问狐狸精的霸道与煞气,不由自主让她心生怜意。
“有时,我真的是感觉他在爱我——不然,他怎会对我那么好呢?但每当他一人独处,神情黯然、若有所思时,我才知他深爱着的只有那个仆佣口中的女人……”抬头瞥见岳红纱歉然的神色,她慌忙道:“红纱姑娘切莫误会,我此来非为不兴师问罪,而是诚心诚意地请姐姐认下婉柔这个妹妹。”
“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该不会是真的想让自己的相公另娶娇妻,来个二女共侍一夫吧?”岳红纱连笑都笑不出来,“就算你天生大度,甘居于小,可不见得别人也是如你这般想法吧?更何况伯;既然是那么真的爱着自己的丈夫,又怎么能够忍受他再娶另外一个女人呢?难道你不觉得自己的做法很荒唐吗?”
“我会嫉妒,但总比看他那样痛苦来得好吧!”朱婉柔哀然望她,“婉柔自幼体弱多病,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苦药,甚至还有相士断言我活不过二十岁。现在我活过二十岁了,那些大夫却告诉我,我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姐姐,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虽然夫家的人对我都好,从不曾出言伤我,·但我自知似我这样的女人早已犯了‘七出’之忌。姐姐,我不想让我深爱的丈夫孤苦寂寞,也不想害苏家断绝香火……我知道我的要求是很委屈姐姐,但求姐姐怜我痴心,应允所求,小妹定退居妾位,终生服侍……”看她矮身跪地,岳红纱慌忙避到侧面,拉她起身,“这如何使得,你快快起来……”
“若姐姐不答应,婉柔愿长跪不起。”很难想象这样纤弱的身子也会这般倔强。
岳红纱正自为难无措,却听得一声低唤:“婉柔!”
一人扑上前将朱婉柔紧紧拥住。正是闻讯寻来的苏伯玉。先前还道妻子欲寻红纱的麻烦,却不料竟听到这样一番感人至深的话。一时百感交集,分不清是愧疚多些还是感动多些。
“相公……你、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瞥见岳红纱正欲悄悄离去。眨了下眼,他终是没有唤她,只将妻子拥得更紧,“你真是太傻了!难道你不知在苏伯玉心中只有朱婉柔这一个妻子吗?无论何种情形,都永不会有所改变。”
“可是……”眼中又有了泪光,她仍道,“婉柔可能无法为相公生子……而且,相公最爱的人不是婉柔,而是红纱姑娘……”
“苏伯玉从今以后——最爱的人只有……只有朱婉柔—个人!”
如同天籁的声音让她觉得头晕起来,“真、真的……”
或许,她的春天终于来了——一切还都不迟。
梅林之外,岳红纱耸肩而笑,然后,任泪水湿了脸颊。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她好想好想见那个人——如果命运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还会那样坚持她的原则和尊严吗?
雪初晴,远处的飞檐屋脊,近处的枯草松木俱覆了薄薄的一层雪。远远地,隐约传来钟鸣。早课将散,梅花庵中人声渐响。眨了下眼,她却没有动。连发上、衣上的微雪也未曾拂去。膝下的薄雪早已化做一片泥泞,湿了裙裤,她一向是怕冷的,却已在这禅房外跪了整整两天一夜。风再大,雪再冷,也比不过她心冰寒。
红尘俗世,几多辛酸?她真的是看够了,受够了……再也不想这样在红尘中打滚,人都说青灯为伴是人世最苦,她却想那份清静都得不来。
木门“依呀”一声,她蓦然抬头,却见那面色森冷的师太慢慢走出,一双眼仍是透着寒意,“你还是走吧!主持说过她不会收你为徒的……”
眼帘半垂,岳红纱低喃:“为什么?不是都说我佛慈悲,救苦救难吗?却为何不肯度我这有心向佛之人?”
“佛祖是慈悲为怀,救苦救难,但你这等满身污秽之人又有何资格求佛祖救你?”
眨了下眼,岳红纱抬头看她面无表情的脸,忽然笑了起来,“什么叫满身污秽?就因为我曾经是个妓女,你就瞧不起我?师太,你……你知不知自己现在不像个出家人,倒像个被人夺了丈夫、满心怨恨的俗人?”
只一句话,那师太已面色大变,脸色越显铁青,沉默许久方道:“好一个巧舌如簧的女子!你说得不错,贫尼未出家时确是遭人夺夫,被夫遗弃。但如今贫尼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些许恨事不过如过眼云烟,早忘怀许久……贫尼是着了相,生了嗔念。但有些话是要对你说清的……一个人若是身子污了倒也罢了,偏是她的心都污如墨汁、毒如蛇蝎,那就只能下阿鼻地狱,又怎能再奢求佛祖宋度她那样的罪人呢?!”
合上眼,唇上沁出血丝,她的声音涩涩地透着痛,“我不是个好人——我所做的孽连自己都无法原谅……像我这样的人的确是该死该下十八层地狱!但是,我没有死,我还活在这世上。师太,难道一个人做错了事就活该受苦,活该连个改错的机会都没有吗?我不知道——师太你敢不敢说自己从来都没做过一件错事?但人活一世,孰能无过?连圣人也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想当初六世祖不也是知错改过方能大成,难道如今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