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敛目,光洁的额也不禁布了微汗.她终于道:“当初六世祖求法,不惜断臂明志,使天降红雪。你又何以明志?”
“天降红血?!我也可以呀……”岳红纱痴痴笑着,在她未醒觉前,手中寒光一闪,已割破手腕。鲜血一滴滴滴在洁白的雪上染出一朵朵的桃花,迎着日光分外刺眼刺心。
女尼未料她竟会真做出此举,一时也慌了神。岳红纱却只是痴痴傻傻地笑,越显骇人。就在这时,禅房中传来一声哀叹:“痴女——何苦呢?!”禅房门开,走出一位白眉老尼。岳红纱愣愣地看着她,突然唤了一声“师太”,已扑在她脚下,泣不成声。
“傻孩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伤害自己难道就不怕你娘九泉之下也会心疼吗?”抚着她的秀发,慧心苦叹,“为何要出家?你是真的看破了红尘还是要逃避红尘?孩子,不是师太心狠,故意考验你,实在是你与我佛无缘。”
“什么叫缘?难道我一心向佛这还不是缘吗?”
“你的缘不在于此呵!清修之人需心空若无,静若止水……你自问做得到吗?”见岳红纱沉默无语,她一叹,细细包好她腕上之伤,“你纵身在佛门,心犹在红尘,无法空、无法静,又何从修习呢?何况,你若真心向佛,也不是只有出家这一条路而已呀!只要你多行善事,积善因得善果,自可解孽去祸……”
忽然抬头相望,岳红纱低问:“师太是说只要我多做善事,便可积阴德得福报,解我一身罪孽?是不是也可把我所积之福报转嫁于他人,为他人消孽呢?”为娘,为她自己,也为那个她该叫声“爹”的男人,更为他——不管他做了什么,是怎样的坏人,都只想要他平安啊!
在娘的坟前,她没有流泪。可能她从来都没这样的平静过。原来,一颗没有怨、没有恨的心竟是这样的——她曾经想过,自己若生于一个普通的环境,有着快活的童年,必也可成为一个很平凡很普通却很幸福的女人吧?像婉柔那样柔顺温婉,低眉敛目却有着甜蜜而羞怯的笑容。
而如今,她也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了,不是吗?
扫去坟前薄雪,她淡然而笑。柔婉邀她过府小住,却被她婉拒,真是不想再给他们夫妻添什么烦恼。素知苏伯玉对她的心意,不曾动心却一直记在心上。就单只在她不在洛阳时为她看顾亡母之墓,已是让她感恩一世的恩德。
现在,真的是只希望他们能过得好……
“娘,人的感觉真的是好奇怪……不是吗?”她淡笑着,拭去额上微汗,忽若有所觉地回身,“苏伯玉?”目光一闪,她笑道:“怎地只有你一人?婉柔呢?”
“你不肯去苏府,是为躲我吗?”他木然地问,脸上有着苦笑。
“为什么这么问?我为什么要躲你?”忽地扬起眉,岳红纱冷笑,“你不要告诉我,现在又后悔对婉柔作出那样的承诺了!”
“我不后悔!”他直直地看她,“她值得人做出那样的承诺……可是,我的心好痛——”
不必他再说下去,岳红纱已经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却只笑道:“你不必挂心于我的,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活得很好——不是吗?”
“很好?你这样算是很好吗?”苏伯玉看着她,连自己都不知为什么竟会有要哭的冲动,“你快乐吗?你真的过得好吗?红纱,我知道你并不爱我……但是,我真的只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快活些……”
“你真的不必为我考虑那么多的。”岳红纱走近,哥俩好似的拍拍他的肩,“虽然我没有什么本事,但总还会绣绣花、织织布、种种菜吧?又不会饿死街头,你还操什么心呢?拜托,我真的是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个大男人,用不着这副表情吧?苏伯玉——”屈指弹在他的额上,她喝道:“苏伯玉!你是洛阳才子、国家栋梁、堂堂大男人,你不可以为了一点小事就哭丧着脸的……你已经对婉柔许下承诺,你不可以辜负她的……”
“我知道!”苏伯玉侧头望她,“好像在你面前,我总是很没尊严似的……都不像个男人!”看着因他的一句话突然发怔的岳红纱,他小声道:“让我抱抱你——好吗?”
眨了下眼,岳红纱没有说话。任他将自己拥在怀中,耳边响着他带着哭意的低喃:“你要过得好!一定、一定要过得好……”
当他挥着手,说着“别了”的时候,岳红纱真是分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尊严到底是些什么?她不肯舍弃的东西,却有人表现得那么满不自乎。是否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总是很难保有尊严的?苏伯玉如此、朱婉柔如此、绿姬也如此,那么她呢?她究竟做得对不对?当她保有了尊严,却要远离心爱的人。难道保有尊严的代价就是如此的痛苦吗?她真的是想不明白……
第十章
天宝—十四年二月,安禄山派副将入朝,奏请用番将三十二人代替汉族将领,名单之首即为史朝义。
面对这种用心极为明显请求,唐玄宗竟一口答应,且自信—卜足地对杨国忠等人曰:“安禄山必无异心。”
“朕自己担保他,卿等不用担心。”
杨国忠为向玄宗证明自己的判断正确无误,日夜推求安禄山造反的事实,终迫使安禄山提前反叛。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安禄山领军二十万于范阳叛唐,自称“大燕皇帝”。统军南下,势不可挡。一时间烟尘千里,鼓燥震天。
就这样,长达七年之久、使泱泱大唐由盛而衰的“安吏之乱”拉开了序幕。
天宝十五年七月,正值盛夏。在骄阳烈日的频频示爱下,连最高傲的花儿也羞怯地搭拉下脑袋。
这是洛阳东郊的一个小农院。一家五口老少两代坐在柳阴下用午饭,其乐融融时却有不速之客来访。
“王叔来得正好,大哥刚打回来的鲤鱼,您老可有口福了。”张家老幺笑着,已搬了一张小凳。
“去添副碗筷。”张老汉吩咐大儿媳,转向老友,隐约觉得有些不安,“怎么了?看你急成那模样,先坐下再说。”
“反了反了!”王老汉急得直拍大退,咕嘟嘟喝了大碗凉水,才顺过气喊道:“安禄山反了!”
众人一愣,老妇已嗤笑道:“传了八百年的谣言也来重提,年前,皇帝不是还下谕说若再有人造谣生事,立斩不赦吗?”
“不是谣言,是真事!”王老汉怒叱,“太原、东受等地都让人家给攻占了,眼看要打到咱们洛阳了。刚才小虎子才去应征准备上战场了……呜……”老汉越说越伤心,最后干脆大哭声。
听得此讯,人人心情大坏,再也无心饮食。
沉寂片刻,张老汉突地扬眉怒道:“哭什么?既然叛军打到了家门口,总不能干坐着等死吧!”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这么去了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给我送终呢!怎不叫人伤心……”
“你若叫他在家干坐,洛阳城破后还不是死路一条,这个是什么巢什么卵的……老幺?”
“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爹。”老幺毕恭毕敬地回答,神色亦是凝重。
“老大,老幺,你们两个都收拾—下,过了晌午就去给我从军!”
“是,爹。”一直没吭声的老大应了一声,看一眼垂首敛眉的爱妻,默然伸手覆在她微隆的小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