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终于确定地停在自己身上,简安然猛地向感觉到的方向转头,看到一个气质雅然、极好看的紫袍女孩坐在桌子一角,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似乎已经失神,不像刚才那样慌忙闪躲视线了。她正坐在下首相陪,那么应该是主人了吧,莫非就是霍紫笙?
霍沈沈察觉到这边气氛尴尬,看看妹妹的样子,笑喝:“紫笙,太过分了。就算安然很漂亮,这样老望着别人也很失礼的。淑女风度!淑女风度!”
倒也不全是这样吧,简安然想。她一开始确实是在看我,但是后来,这女孩子这样的神态,却不是为我。她向着我的方向,看的却是我的椅子。
简安然瞥了一眼原犁雪,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状况,环抱着手臂不知道在想什么。是的,那女孩子不再闪躲视线,不再偷偷观察自己,是从原犁雪把椅子为自己拉出桌时开始的。
那么用所知道的理论来解释,霍紫笙此刻的表情,是不是该叫做恋爱中的满面惘然?安然收转视线看向面前满目琳琅的菜肴,不再继续考虑。听霍沈沈说:“都是家常时令小菜,请各位慢用。”
这些家常时令小菜,大概是普通人家吃鱼吃肉几年也吃不出来的价格。确实是小菜,材料也确实是到处可买到的,但是刀功火候,自是不同一般。譬如炖生敲,大厨是在大家上桌后现把几斤重的鳝鱼活杀去骨,再手脚麻利敲了个通体松散,然后才端上桌。可就这样,自有人一脸厌恶地做出想吐的样子碰也不肯碰,譬如原犁雪。
原犁雪只拣清淡的吃了几口就算了。
霍沈沈看他不打算再吃,叫起来:“这怎么可以?吃这么一点儿,会死的!”
“没胃口。”
“那么至少喝点汤,你这样子,下次我哪有脸见原女乃女乃?到我们家里都饿到她的宝贝孙子!”
好罗嗦。完全是不想再听这女人说话,原犁雪点了点头。
霍沈沈打过手势,厨子上了乳白的汤,放到桌前。
原犁雪皱眉,“什么汤?”
“是女乃油蜗牛汤。我们家厨师做这个很有名气的。”
原犁雪刚听到说,立刻像弹簧样跳起来,退开老远,大声叫起来:“拿走拿走!这种黏糊糊的蠕动爬行动物不许拿近我身边五米!快拿走!”原犁雪有洁癖,但是比起脏东西,他讨厌软体动物更胜百倍。看着那一碗盛装的洁白,他眼前早浮现了冰冷地拖着黏液的蜗牛,捂住嘴几乎要吐了,胃里翻江倒海。
简安然早料到会这样,递给他面纸,“没事吗?”看他一脸苍白很难受,伸手轻轻为他捶背。
在场的人早被原犁雪的激烈反应给怔住了,这时候才回过神,霍沈沈笑得花枝乱颤,“老天,好久没看到犁雪这样子了,好好笑哦,怎么现在还这样?”
“我什么时候给你看过我这样?!”
“赖皮,小时候你来我们家玩,和紫笙玩垒沙,好笑死了,穿得笔挺站在旁边看紫笙堆房子,看到沙子被风吹过来赶紧跑到背风边,风向转了又跑;然后呢,突然大叫,啊!蚂蚁!转身就逃。我当时看到了,几乎笑死当场!”
这么夸张?简安然以为霍沈沈在说笑,突然发现原犁雪原本刷白的脸居然瞬间红过来。
不是吧……
“然后紫笙就一脸严肃地跟在你后面跑过去,叫,别怕别怕,我赶走蚂蚁,结果你跑得更快,大叫到别过来!你手上那么多沙子!呵呵,我那时候就想,你啊真是可爱死了的小孩子……紫笙素来纤弱,和你在一起倒像是个保护神的样子。加上你那时候脾气已经刁钻得有名气了,几乎不爱和人接近,算起来,那时候肯跟着一起玩的,只有紫笙和宣家那个小少爷,所以每次来了和紫笙在一起,怨不得大家都特别想偷窥呀……”
原犁雪一掌敲在桌面,威慑力十足地望着霍沈沈。然后一字一句咬着牙说:“够,了。”
“呵呵,我不说了……”霍沈沈强忍笑说着,但还是撑不住,伏在桌面上,肩膀起伏着半天才起来,原犁雪早把那汤不知道扔去了哪里,脸色阴晴不定,恼火之至。
霍沈沈笑着转向简安然:“呵呵,小孩子小时候真的很好玩,当年犁雪老和紫笙混在一起,一样冰雪聪明,一样漂亮,看起来真是好叫人欢喜的一对宝宝。”她把重音咬在一对上,说话时笑着淡淡隐去,眼睛倒一瞬不闪地望定简安然的脸色。再把微笑无可瑕疵地展现过来,霍沈沈殷勤地说,“安然没有犁雪那种坏毛病吧?尝尝看,这个汤真的很棒。信我啦!”
“谢谢。”
霍沈沈用汤匙在汤里无意识地搅动,眼底一缕光芒滑过,突然笑起来,“你们知道吗?其实蜗牛是没有性别的哦。就是说又不是公的又不是母的,或者说又是公的又是母的。”她有意无意地看着简安然的眼睛,“……很低级,看不出也分不出性别来,所以可以任意交配,大概只有自己都可以繁殖下去吧。其实我也很讨厌蜗牛,这种雌雄共体的生物,软软的,每天靠着这颗树,或者附着那堵墙,明明也有外壳,却指望别人为它挡风遮雨。哼,那挺漂亮的外壳,只能被小孩子生扒下来当玩具,也只是漂亮一点而已,”她舀起一勺乳白的液体,缓缓地把它倾回碗里,唇边笑容诡异艳丽,“一点点而已。所以只要不是任性的小孩子,拿到蜗牛壳都会把它拈碎或者扔到垃圾堆里的吧。”
安然看着面前光圈荡漾的汤,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有段时间也玩蜗牛,让人逮了好多蜗牛给我。后来玩厌了就把它们全拈碎,拿来做了汤喝掉。呵呵,没办法呢,小孩子都是这样吧,厌倦了以后就变成残忍。”霍沈沈笑得一脸深意,“那种软软粘粘又不正常的躯体,有时候喝这汤的时候想到了,我也要呕吐呢。它怎么会是那个样子?”
“因为它从没有想过自己是要作为人类的汤料活下来的吧。若早有这种觉悟,大概会对自己的身体长成这样觉得抱歉。”简安然浅浅地啜了口汤,入口香醇。她淡淡地一笑,眼睛却是充满了寒意,“很好喝。蜗牛原本是为了生存的需要,按自己的需要长出该有的形态,心满意足安静地活着,我想它该对自己的身体没有过丝毫不满。我一直这样想的,不过今天听了霍小姐的话,我突然也觉得,它确实该好好想想,怎么会是那个样子了呢?”
“安然也这么认为吗?”
“是。”简安然的唇边噙着冷冷的微笑,和那俏丽的女人对视,“它该想想怎么外壳会那样薄,那样脆弱,让人轻易就扒去。它该在厨房里每天祈祷子孙后代长出坚实的盾牌和锐利的牙齿。”
“哎呀,别说了,安然你讲得好可怕。”
“是吗?”冷月样的眼睛和霍沈沈对视,“若早知道会是作为盘中餐,确实不该有黏黏糊糊不正常的身体。它该是想要这个身体都装满毒药才好。”
整个房间沉默了,好尴尬的气氛。原犁雪若无其事地拈了颗荔枝把玩,只当作什么也没看到。
他早知道会这样。他早知道安然一定会这样!
若是她,受到攻击就一定要还以颜色;若是她,绝对不会把忍耐当做女性的美德。就是这个一切放得开,洒洒月兑月兑,浑不把天下人看在眼睛里的女孩子,才会让自己喜欢到这样无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