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犁雪看着面前苍白凄惨的女人,“……霍阿姨。”
霍夫人坐在原犁雪的车里,一路上没有说话。她眺望远方绵延的群树山峦,突然无声地笑了。
她轻声说:“我的女儿没了。”
简安然给霍夫人披上一件被褥,“没有确实证明前,不能够放弃。”
“确实是死了呀。”她细声说,“在窗台上看见她站在树上望着我。然后说,我自由了。”像是注解一样,她很快又说:“很奇怪我能听到死者的声音吧。其实我怎么能听到呢?我是从她的唇形里看出来的。我学过读唇术。”
“……”简安然帮霍夫人把窗户关好,这一带寒气很大。
霍夫人挡住简安然的手,“别!开着吧,旷野的空气清新得醉人,为什么要把它关在车子外面?”她望着简安然,“当年的我和你一样,很年轻。我喜欢在旷野里独自走路,看着路上的行人想自己的事情。学习很多技能,读唇术,观测学,甚至还有武术。”她赧然一笑,“我家先生,当初问我是不是想做女忍者呢。”
简安然问:“霍先生不喜欢你做女忍者?”
“没有啊。他说只要我是我就好了,做什么都可以。别人怎么看我们都无所谓,只要确定彼此的心意,何必管别人怎么想?”霍夫人家少女那样满脸红了,有了血色的脸,再看她确实是个美得特别的女人,“大家都说他该娶个世家好友的女公子,他最后却娶了我,给我戴上戒指,说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
“……”原犁雪开着车,看到前面路中间伏着只野兔子,打歪方向盘,不知怎么地乎就重了,自己也没想到,把车子开得猛倾了一下。简安然从后座看着原犁雪纹丝不动的背影,没有说话。
霍夫人继续说:“当时,哎呀,哪家报社都为这个事情发了头条。城里把这件事情传得乱纷纷的,背地里那些正牌贵妇咒骂我,说我进霍家的研究所就是为了勾引霍南。说我不顾廉耻,抛弃了未婚夫。我的品性和自尊大概都被踩在了她们的脚下——可有必要介意吗?阿南懂我。阿南对我笑我就什么都不会在意。他知道一个女人和未婚夫青梅竹马,熟悉到可以结婚过一辈子,但毕竟那不是爱。没遇到想爱的人就算了,遇到了,怎么能放弃?我和阿南是同类,我们都只想为自己的心意活——所以结合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简安然觉得空气有些窒闷,她把窗户全部打开。听霍夫人的声音越来越细小:“只是,只是,是同类,却不是同种人呀。渐渐地个性强得自己都痛恨了,却没办法对自己眼中的错误妥协。然而这个错误在对方眼里又一定是正确,怎么办才好?
“阿南在我27岁生日的当天打了我。我们的恋情经过三年竟已经有所改变,不是不爱了,恰恰是爱着无法容忍彼此的不契合,这真是人生最凄惨的事。他打我的时候,不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我也看着那只手。不敢相信居然是他打了我。后来他跑出了房间,从此不肯和我谈很多,不和我经常待在一起。他说,求求你不要和我再争执,不要毁灭我心头最美好的回忆。”她顿了顿,望着简安然露出疲惫温暖的笑,“我说过,千万人的诟骂我都不在意,只要阿南明白我。”霍夫人幽幽地说,“但是到他说了那句话的一天,他也终于离我而去了。
“……这样,因此,所以,我就只好疯了呀。”她说。
简安然的目光不与霍夫人接触,专注地看着窗外,觉得心跳得很快,几乎无法呼吸。
霍夫人似乎倦了,慢慢阖上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嘴角却在笑,“他上次回家是去年了,朝霞一片的时候来我房间里看过我,知道吗?他对我说话,像以前一样诚恳地看着我说话。他对我说,你无声笑的样子,和茫然在人群中独自穿梭的神态,我一生也忘不了。他说那是我少年时代最珍贵的回忆。听到他说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又是一个无声的笑,又是一个少年时代无法磨灭的爱情。
到了多年后不为人改变,只是因为时间而变质的爱情。
听到霍夫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原犁雪和简安然的心有一刻跳得都生疼了,于是只有无话良久。
简安然辩识出这路离霍家近了,问:“我们确实要把她送回霍家吗?”
在原犁雪回应前,霍夫人急切地抓住了简安然的衣衫,“要回去!”
原犁雪终于忍不住冲口问:“那地方你留恋的究竟还有……”
那一直文静微笑的霍夫人怒目大声叫来:“我的丈夫我的青春,还有我那总坐在窗台前大树上的孩子,那样多的记忆把我的一生充得满满的,你怎么要说我无可留恋!我要回去!”
“……”简安然的脸色随着车窗外的光线而曲折变幻,“是。对不起,我们说话造次了。”
车子平滑过路面,无声静止。然后原犁雪说:“到霍家了。”
打开车门,他向霍家大门走去,门口门卫的眼睛雪亮,竟认出是原家的少爷,情知两家关系非同一般,远远地弯腰鞠躬,忙代通传。见状,原犁雪厌烦得皱了皱眉,听见另一侧车门开了,简安然在身后问:“我们也试验看看做第二个任务吗?”
原犁雪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随便你。”
“……你怕吗?”她问。
怕在今天的热恋后有一天怕见恋人;怕毁灭了自己的人生都还对当年的美好无法割舍;怕沿着王子和灰姑娘的现实的必然轨迹掉进生活的泥淖里。
原犁雪回头,眼神锐利如鹰,恍若面对一生的挑战,“那么你呢?你怕吗?”
这一刻眼神并不是恋人的啊。是旗鼓相当的猎手在较量这命运的棋局。
简安然微微地笑了,站在皎洁光影里笑得一脸战意,她就那么轻轻地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原犁雪伸出手,向简安然坚决道:“来。”
第三章
有毒的蜗牛
从进了霍家,原犁雪的心情明显地就差了。他们远远地跟在服装品位古怪的侍女身后穿过中式回廊,原犁雪勉强压住不耐烦,低声对简安然介绍:“霍家的现任当家常年在外,行踪不明,连家人也很难联络他,多半现在还不知道关于霍青衣的事情。霍家共有五位女公子,长女霍铃音在国外进修,次女霍沈沈,三女霍紫笙,都是前妻的孩子,另外两个就是霍青衣和她那未足月就死的妹妹。另外旁系中也有对这个家业享有继承权,但是没资格住在这里的同辈兄弟姐妹,共计七十三人。”他笑,“呵,和我家相当的状况。”
简安然深深地看了一眼原犁雪,问:“我来之前也听说,几位女公子都不是一般人,各有擅长。相同点在于——她们在商业上都是天才。”
“一点也不一样。哼,要我承认有商业天分的,我只承认霍铃音和霍青衣;说到精通心理战,才情出众,勉强可说霍紫笙;至于霍沈沈……”
“过分,要编排我的不好吗?”蓦地一声轻笑,说不出来的好听,离得近极了。但见回廊旁一道水样屏风闪过光,上面现出个怀抱玫瑰坐在花海里的女郎,二十四五年纪,容颜胜花,盈盈笑着看过来,媚得入骨。
原犁雪睨那女郎一眼,继续说:“霍沈沈的话,听说在商场饱无不克,把大部分巨商收在了石榴裙下,风光得很。”话不好听,但是却已经收敛了惯常流露在简安然面前的任性乖僻,口吻并不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