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刚来的时候,街景不一样了。虽然天已经暗了,但橘红色的烛光却愈显明亮,从纸糊的窗中隐隐地透露出来;屋子上方冒出了白烟,家家户户都在煮炊,准备用晚饭,荒凉的街景在此时却也令人感到温馨。
永昼感动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明白了一件事,不管世道多差,日子多么拮据,百姓们的每一天还是要过下去,即使是在夹缝中求生存,他们也只能当自己是棵杂草,认份地活下去。比起高高在上的百官,这些努力活下去的人们更值得尊重;就因为有这些刻苦耐劳的子民,国家才得以重生。
“殿下是为了看这一幕才专程出来的吗?”没想到黄昏街景会改变得这么多,默芸感佩永昼的细心和观察入微。
她解释着:“民以食为天,只要看吃饭的情况就可以知道此地还有没有希望。”事实证明,褚县的居民都还在自立自强着,就算生机只剩下一点点,他们也会紧抓着不放。知道了这个就够了,永昼便有信心拯救这个县。
不远处,一个在泥泞中奔跑的孩子摔倒在地,是个女娃,小女孩狼狈地坐了起来,小手摀着脸哭了。
目睹这过程的永昼和默芸快步走至小女孩身边,永昼蹲了下去,将她扶起来,关心地问道:“别哭别哭,有没有摔疼哪里啊?”她轻拍小女孩的头,像个慈母。
小女孩抬起哭花的小脸,和永昼四目相对,她停止了哭泣,只是定定地看着永昼。
这让被注视的她想起了一件事。她从不曾这样和孩子说过话,因为孩子都怕她,从小到大,宫里的生活没有同伴,她差点就忘了,自己是多么不受孩子的喜爱。此刻面对着眼前的小女孩,她害怕,害怕她会逃离她,害怕她用看待异类的眼光看她!
一股暖流突然传至永昼的掌心,低头看去,小小的五指正握着她终年冰冷的手,像是有点迟疑似的,纤细的手指缓缓地回握,直到把那小手包在掌心。
她绝美的脸庞上绽放出璀璨的笑靥,她很脆弱,只要别人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让她在午夜梦回不停回想;过度纤细的她因此害怕接触人群,害怕和人相视,这些都在那冰封的艳容下被掩饰得很好。相对的,小女孩的一个小动作,对她的意义却是非比寻常,这里头包含了无法向外人道的曲折心路历程。
“妳住哪里啊?”永昼温柔地问她。
小女孩往前走了一步,紧握着永昼的手不放,看来是要牵着她走。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于是永昼顺着小手的力道,随她走去。
不了解永昼何以笑得那么开心,也不懂永昼为何要跟着这个孩子走,跟在后头的默芸将脑袋瓜子歪了一边。
“殿下,咱要去哪?”她问。
“我也不知道呢。”她开心得像是要去探险,刻意放慢步子,配合小女孩的脚程。
这个孩子不怕她,不怕她的眼珠,也不躲她,像是躲怪物那般,这个孩子牵着她的手,像是很喜欢她,这一切已经足够让永昼任她摆布。
接着她们来到一间大门敞开的院落前,里头似乎非常热闹,脚步声和人声不绝于耳,小女孩仰首看着永昼,两颊浮现小酒窝,露出小颗洁白的牙齿笑着,那可爱的模样连默芸都无法招架,永昼问她:
“这是妳家吗?”
小女孩用力点了点头,拉拉她的手,要她一起进去。
“殿下,这样不好吧?”她们公然进入民宅好像有点太招摇了,以永昼的身分实在不适合,偏偏她一双蓝眸也无从遮起,这样大摇大摆的走进老百姓生活,姑且不论安危问题,只怕要吓到一干人。
永昼此刻考虑不了太多。“没关系的。”牵着小女孩就走进了人家家门。
默芸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连同暗璐一起劝退她,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是一间四合院,院子中央摆着两张圆桌,几个妇女围着桌子正在搓汤圆,她们衣物简陋,但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四周还有其他岁数不一的孩子,真是一个奇特的景象。
小女孩一进到院里,就松开永昼的手,往其中一个妇人的怀里扑去。
熬人转过头来,轮廓是年轻的,但皮肤却刻着风霜的痕迹,两颊上的红晕是冻出来的,盘着简单的发髻,她将面粉擦在裤子上,抱住了女孩。
“圆圆,妳可回来了,又野到哪儿去啦?”看来,那妇人是她的娘亲。
名叫圆圆的小女孩一手拽着娘亲的衣裳,一手指向永昼,用那稚女敕的声音喊道:“娘,妳看,我在路上捡到仙女姐姐。”
随着圆圆的声音,其他人也转头注视着那两个没见过的陌生人,而这一看全看傻了眼,永昼和默芸也没敢动,一群人就僵在原地。
她这才清醒过来。“默……默芸,我们该怎么办?”好像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已经无言的默芸扯了扯嘴角。“殿下,一切似乎都太迟了……”总不能马上转头逃跑吧?
圆圆的娘亲注视着永昼那张月兑俗的容颜,还有那双在夜里依然璀璨的蓝眸,光是她眉宇间的贵气便可知悉这人绝非一般。
永昼正想说些轻松的话来当作开场白,对方已经抢先一步开口道:“您是……海神之女吗?”
永昼有些意外,妇人是如何马上将她和海神之女串联在一起的?原来事实上“海神之女”对黑沃百姓的影响远超过她的想象。没有一个黑沃人不曾幻想过海神之女的长相,甚至坊间有些画师还贩卖海神之女的画像,虽然他们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画中之人,但画师们都凭着脑海中的想象,画出自己心目中的女神,每一幅画唯一相同的,就是那双独一无二的蓝瞳,那正是海神之女的象征。
“我已经不用那个名字了,但……是的,我曾经是。”她现在是黑沃国的王后,那个称号代表着她的过去,她已经切割的过去。
时间有一刻的停滞,接着一院子的人纷纷跪下,微微颤抖着,这动作是本能的,也因为双腿失去了力量,只好跪着,连圆圆也被娘亲拉着下跪,她满脸的疑惑。
“娘,为什么要──”她的话被娘亲打断。
“嘘,别说话。”她这个女儿,可带了一个不得了的人回家来,不,光是用不得了还不足以形容。
永昼往前走了几步。“大家快起来。”
她将妇人扶了起来,脸上带着微笑,其他人见状,才一个接着一个起身,垂着头偷偷看着永昼。他们发现,没有一张画像比得上本人,海神之女的美丽岂是笔墨能够传达?非要亲眼所见,否则无法想象。
“王……王后殿下,为什么会来咱这种破地方?”妇人怯生生地开口,她有种似梦似真的感觉。
“我是替战君来探查沸江的泛滥情形,还有倾听百姓的声音。”她对着大家说。
这两句话在所有人心中泛起无声的涟漪,是委屈,也是愤怒,但这么多年过去,早已习惯被遗忘的他们──褚县的县民,连哀嚎的力气都失去了;如今他们的心声有机会上达天听,却挤不出只言片语。
“殿下,妳来晚了。”永昼转头,说话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削瘦的面容上有一双炯炯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永昼。
“秋常!”圆圆的娘亲出声制止少年的发言,少年彷佛没听见母亲的声音似的,继绩说道:
“在殿下来到褚县的前一天,有两个孩子淹死在沸江里,有三个老者因为挨不住饿而归天,还有许多的人因为染上疟疾被隔离,他们的死期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