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彷佛可以看见无垠站在晨钟旁俯视着他的国,眼神中不是自豪与贪婪,而是希望和谦逊,如果万物都有感情,那天破晓时的晨钟必定也会哭泣。
从她和无垠同枕共眠的那天起,永昼每日起床,就会看见身旁空荡荡的床位,从来没有一次是她比无垠先起床,也从来没有一次是无垠比她先入睡,因为他是这个国最早起的人。当永昼还在梦乡的时候,无垠早已更衣着装只身踏上前往沐晨峰的山道了,因为他是王,这份工作是不许偷懒,而且没有休假的,直到他死去。
甭寂……这个字眼忽地浮上她心版。有太多的人替无垠冠上形容词,从她的祖国,到这个国。有人说他凶残,有人说他威严,有人说他伟大,但在永昼的眼里,无垠就是孤寂,他始终是一个人。一个人被父亲遗忘,一个人学习坚强,一个人坐在王座上,一个人迎接早晨……
甚至,他也一个人默默地和夜里的她相处,不愿意说出真相,只因为他不舍看她伤心,所以忍受了这么久。
“呜……”再也不想掩饰情绪,永昼低头啜泣着,她为无垠而哭,也为自己而哭。
黔柱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虽然不能清楚理解此时永昼内心的感受,但他知道不该去打扰,就让她发泄吧。
就像无垠说的,她已经为白露付出太多了,多到可以为她自己赎身了;如今将她禁锢在牢笼里的是她自己,要不要放手,只在一念之间。虽然从小她所受的教育都是教导她要为别人着想,但自从来到黑沃,这个国家的王却不断的告诉她,要为自己而活。因为有一个人这么样的爱着她,她怎么能不好好地爱自己呢。
大爱纵然伟大,但出自内心的爱情,却让她懂了过去二十年来都没有人教过她的事。世界上,除了上对下的关爱,另一种平等的占有爱更真实,更加牵动着一个人的五感;他的一举手一投足,就好像将她的世界翻过来又转过去那样不得了,而且这种爱也值得一个人为它牺牲一切,付出所有。
脚下的悬崖虽然陡峭,深不见底的山谷虽然可怕,但若是有勇气纵身一跳,也许才会发现新天地,也许才会找到真正的归宿,勇气是关键。
“如果……”永昼颤抖的声音传来,“我抛弃了宓姬的身分,这个国,还是会接纳我吗?”
黔柱凝视着她,毫不犹豫的替她解答:“殿下就是殿下,是黑沃国的王后,这和其它任何事都无关。这里,就是妳的国。”
是吗?是真的吗?这里真的是她的国吗?
永昼缓缓抬起手,握住了额间那颗代表乡愁的冰晶,也是揭开残酷面纱的关键,顿时脑海里太多画面掠过,有白露国的宫殿,有清晏的脸,有母后的微笑和父王的背影……这些人事物伴随着她二十年,在未来的更多二十年里,她就要和他们分开了……这不是遗忘,而是放下。
手指一扯,绑着冰晶的金线不费吹灰之力便松月兑了,比起那夜无垠只不过轻轻拉下了冰晶便带来的剧痛,轻易得令永昼感到好笑。她的父王就这么相信她,相信她的忠诚、相信她的愚孝?是啊!永昼对白露对父王的爱曾经是不容质疑的。曾经。
永昼拿下它,将它握在手掌中,无声地注视着那改写了她命运的晶石一会儿,便扬起手将它抛了出去,一道优美的弧线在空中划出,冰晶坠落在沐晨峰之下,从永昼的视线中消失了。
黔柱从她那湛蓝的眸子里看见了决断,也看见了重生,这对他来说,就好像看到了曙光。
“王后,敲钟吧。”他说出希望永昼敲响晨钟的请求,但永昼却震惊地问道:
“晨钟不是王才能敲吗?”
黔柱微笑了。“王不在凌霄殿,当然该由您来敲啊。”
永昼觉得这样不妥,脸上满是迟疑。
为了打动她,黔柱这样说了:“战君现在不知在何方睡着以储备体力,今天还要赶路去南都,王后不想亲自敲钟唤醒战君吗?”
这席话着实让永昼的心动摇了。过去都是被无垠所敲出的钟声叫醒,如今,是她该回报他的时候了,这敲晨钟的工作,她想做。
“请右相大人指导。”永昼拭去眼角的泪水,走到晨钟旁,巨大的晨钟从这个角度仰望更是宏伟。她握紧钟槌的麻绳,试着想象几年来,无垠都是如何一下又一下的敲着这沉重的大钟,不畏风雨的阻挡,不论身体的好坏,执着的做着这项神圣的工作。
“敲晨钟三下即可。”
永昼想到,就在这同时,全黑沃国有多少的敲钟人都和她一样手握钟槌,但不同的是,他们在等待凌霄殿的钟声响起。
永昼吸一口气,使力地将沉重的钟槌向后拉,然后虔诚地往晨钟推去。
低沉浑厚的钟响划破了清晨的宁静,这就是每天叫醒永昼的声音。伴随着第一声的晨钟响起,四面八方好似呼应着永昼所敲出的声响,高低不一的钟声跟着传来,有的快,有的慢,有的近,有的远,像极了一首悠远的歌。
当钟槌撞击晨钟的那一剎,从手心传至胸口的共振叫做感动,泪水自眼眶滑落已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
“钟响晨开。”黔柱朗诵似地喊道。
永昼再度敲响第二声,他又接着喊:
“天祥地和。”
最后一下,永昼使尽力气敲出最大的声响,她希望无垠能听见她所敲的晨钟,她为他而敲的晨钟。
“国富民安。”这是一个梦想,但黔柱相信,目标不远了,真的不远了。
晨曦微微地从云层后透出来,难得一见的金色出现在黑沃国的天际。
钟声愈来愈远,愈来愈小声,永昼看着阳光绽放的地方,默默地祈求无垠一定要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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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帘雪丝从天而降,铺盖在大宅院里,深深庭院和池塘皆是白皑皑一片;静谧的雪夜里除了呼啸的风声,听不见其它声响,这里是旧将军府,现在为左相府,也就是黑沃国左相暗璐的宅所。和母亲用完晚膳的暗璐正在书房翻阅南方六都的赋税统筹书;每日除了朝上的事务,回到家,他依然不放过任何能够办公的时间;不只他,几乎所有臣子都和他一样,贡献所有心力给国,只怕有所不及。
一辆马车在漫天雪花中驶来,随着马夫拉扯疆绳,两匹黑马停在左相府前,男仆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随即撑开伞,要替主人挡雪。
布幔后走出来的人是右相黔柱,一个不属于此地的稀客。由仆人打着伞,拾阶走上左相府大门。
黔柱仰首,看见那块被白雪覆盖住的匾额,上头斗大的左相府三字映入他眼帘,心中顿时无限唏嘘,又忆起同样是下着雪的那日,他和太子无垠前来吊唁墨黥大将军,穿过跪了一地哀凄的家仆与女眷,来到满挂白绫的灵堂,看见墨黥大将军的牌位,以及他身后留下的唯一血脉──少年的脸上写着失望,眼底只有死灰,那样的一张脸让黔柱连看都不忍看。但回到此刻,他再度踏上的是同样的阶梯,却已经是属于左相的宅第,而这座宅子的主人,竟就是当年对一切绝望的少年,也是当今的第一臣左相。世事变迁之快,凡人无法不感叹。
仆人拉着门环敲了敲,不久,门房便来开门。
“谁啊?都几更天了,这大风大雪的有什么事儿啊……”嘴里一串抱怨的老门房在藉由灯笼的火光看清来者何人之后立即挺直了腰背,一改敷衍的语气喊道:“右相大人!这么晚了怎么还上这儿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