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灯火蒙淡,秦倦以一柄银勺舀着那颗红珍珠在灯下细细地瞧,灯火晕黄,珠光流动,人美如玉,斯情斯景,令人几疑入梦。
便在这时,秦倦用他低柔的语音慢慢地问:“葛金戈?”
梆金戈斗然升起警觉:“你是谁?”
秦倦似是瞧不清那珍珠,把银勺缓缓向灯火移近,边用不经心不在意的语调道:“葛金戈,九龙寨寨主,与江北河坝帮作赌,一颗红玉换一帮。你得了红玉,吞并河坝帮;不得红玉,便把九龙寨双手奉送。”他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背诵,漫不经心地说着,“你好大的豪气。”
梆金戈有些骇然,这样病恹恹的一个公子哥,对他竟了如指掌,不禁冷哼一声:“千凰楼偌大名气,区区一颗红玉不过九牛一毛,我既已来了,便不会空手回去,莫忘了你们千凰楼的东西,可也不是干干净净买来的。”秦倦充耳不闻,依旧细细看那珠,边低柔地问:“你有兄弟么?”
梆金戈一呆,豪气顿生:“自然有,九龙寨二百三十三名兄弟,血脉相通。”
秦倦又低低地问:“你有母亲么?”
梆金戈怒火上扬:“谁没有母亲?谁不是父母生养的?你脑袋有病么?亏你生得人模人样——”他突然呆了,定睛看着秦倦,整个人像被抽干了血。
秦倦依旧一脸漫不经心——漫不经心地把银勺移到了烛火上,珠本是易碎之物,如何经得起火炙?火光一闪,红珍珠已发白发黑,千万价值化为乌有,连石头都不如了。
在那一刹之间,葛金戈突然想通了许多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他自恃武功高强,从未想过会失手,万一九龙寨这占江为王之事像今日这般出现意外,那该如何是好?他自以为夺珠之事轻而易举,不惜以寨作赌,如今事败,他该如何对兄弟交代?他如此自大轻率,怎能对得起二百三十三名倾信他的兄弟?他算是真的为兄弟着想么?他真的把他们当兄弟么?秦倦一问,问得他惭愧得无以自容。他闯荡江湖,做的是强抢豪夺的勾当,刀头舌忝血,这可是人人希望的生活?他有母亲,母亲孤身一人仍在他出生的小山村里过活,他没有一份安稳的生活来奉养母亲,他也从未替母亲想过,这样,算是对得起母亲么?秦倦二问,直刺他十多年来连想也未想过的世故,到底要如何做才对兄弟、对母亲最好?
就是这样,七公子三句话,江湖少了九龙寨,千凰楼多了红间阁。三年来,葛金戈奉养母亲,娶了一房媳妇,日子过得和乐融融;而手下一干兄弟花的是安心钱,也人人笑容满面。这样简单的幸福,是以前连想也没想过的,而这种幸福,却是七公子给的。
梆金戈永远感激。
回过神来,他已跨入了凤居,他知道七公子人在里面。
室内永远的药香袅袅,烟气缭绕,永远的床幔低垂,他往往看不清七公子的容色,连神色都分辨不出,只听得到那同样音调的声音。
“三阁主么?”秦倦的声音向来底气不足。
“是。”葛金戈定了定神,“今年珍珠行的情形全都不好,但本楼经营尚可,结余下来十三万八千两银子,其中十万两依公子嘱托给了本楼下设的永药堂以供赠药之需。五千两用于装点门面,还余三千两交与总阁。不知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你去总阁领一万两银子分与阁下兄弟,作为年资。”秦倦的声音听来毫无气力,“少林觉慧大师要寻一种性冷珍珠合药,你查查红间阁里有没有,若有,就给他送去。”
“是。”葛金戈知七公子交游广阔,这种事甚是寻常。
“还有——”秦倦语音极低,“你阁里的杨万封——我要你留意小心。”
梆金戈心头一凛:“是。”
书砚这时站到了床边,眉头深蹙。
“你——”床幔里话音一顿,微微喘息之声传来。
“公子!”书砚一跺脚,“该死!”他狠狠瞪了葛金戈一眼,挑开床幔,扶秦倦坐起来。
梆金戈心头一凉,惊惶担忧到了极处,反倒怔在那里。
只见秦倦右手按着心口,眉头微蹙,脸色灰白,但神色尚好;他摇头拒绝书砚递给他的药,看了葛金戈一眼,神色之间依旧那般漫不经心:“你回去之后,告诉铁木阁,近来千凰楼正逢多事之秋,要他为楼中各阁的安全多多留意。”
梆金戈看着他苍白若死的脸色,忍不住道:“还请公子为千凰楼保重。”
秦倦笑笑。
梆金戈退下,不知怎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总觉得秦倦那笑,笑得很有几分凄凉的意味。
锁心夺命
夜已深。
秦倦还没有睡,他拥被而坐——坐在黑暗之中。
四下寂静无声,一人孤坐,实在是很寂寞凄凉的景象。对他来说,不仅是身境凄凉,心境何尝不是?他已达到了人生的极境,功成名就,有千凰楼这样的家业,还有什么可以求的?寂寞?何止是寂寞那么简单;清冷?也清冷得令人无话可说。
“呃——”秦倦按着心口,以一方白帕掩口,不住作呕,白帕之上沾满鲜血,看起来惊心可怖。
他以白帕拭尽了嘴边的血迹,将白帕握成一团,丢入屋角。手势是那么熟练,可见得他这样呕血不是第一次了,什么病会令人虚弱成这样?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过,没人知道他的身体不堪成这样,几乎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他还年轻,但生命之火游曳如丝,显然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你再不吃药,随时都可能会死。”黑暗之中,突然有人冷冷地道。声音从梁上传来,是个很年轻的少年。
“我不能吃药,”秦倦拿着另一块白帕掩口,极力压抑着胃里的不适,欲呕的感觉一直泛上来,一呕,便又一时半刻止不了,“我再吃那个药,就永生永世摆月兑不了——楼里大变将起,我不可以留着个把柄任人宰割——”
听两人的言语,像是极熟的朋友。
“我也明白,”梁上的少年嘲笑道,“天下尽知七公子为肖肃器重,一夕掌握珍宝无数,却不知肖老头的恶毒心眼。他明知你太聪明,生怕他有朝一日制不了你,就喂你吃了十年的锁心丸,弄坏了你的身体,让你不能练武。又让你赖着那个药,越吃它身体越差,死又死不了;不吃它心痛难忍,呕血不止。结果肖老头拍拍去了,你麻烦一辈子,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你可就麻烦大了。”
“所以我不能再吃锁心丸,我不能受制于人——”秦倦再度呕血,额上尽是冷汗。
“你不吃?!我很怀疑你能不能撑得过去?你莫要忘了,你已吃了它十年,不是十天。你的身体已彻底地被肖老头弄坏了,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撑过去你自己清楚。而且,像你这样呕血,我看撑不过三两天。不能想想别的办法?”梁上少年不以为然。
“我已经很尽力地调养我的身体了。”秦倦轻笑。
“我没看到任何成果,任什么被人胡吹得能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在你身上都好像不见效果。”梁上人转变话题,声音变得关怀,“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真的很想对三台四殿翻脸,肖老头一死,他们便想着分楼里的宝,若不是锁心丸在他们手中,哪里容得他们来气你。”
“葛金戈倒未变节,他像什么也不知道,其它二台四殿恐怕是稳不住了,人家看上葛金戈的珍珠行,他太耿直,不懂变通,也不大会弄钱。”秦倦轻笑,“他是个老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