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候很奇怪,在危难之际求生会非常强烈,可一旦有所松懈,便觉得死也不过如是。
何必那么辛苦地活下去?生存于她而言是累赘。人生漫漫,如果外表的多彩多姿遮掩不了内心的灰暗沉沦,那么,这样永无止尽地在漩涡中挣扎又有什么意义?
毕妃纤凄然一笑,不再闭气,漫天的水自鼻孔里灌进来,水泡往上翻涌,身体则慢慢地沉下去,感觉像是坠入十八层阿鼻地狱。
她要去见娘亲了吧?不,不会。娘亲那么温柔善良的人,死了一定是上天堂,而她……她肯定是下地狱,再无相见之日了……
一只鱼钩突然出现,在她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之前,鱼线已呲呲几声将她的手腕捆住,然后用力拖了上去。
“哗啦啦──”水花四溅,后背撞到平整的硬物,蓝色的天空映人眼帘,还有几朵白云在飘,一张脸在她面前晃动,她看见一双含笑的眼睛,那双眼睛真亮,像收敛了全世界的阳光……这是她在昏迷前见到的最后一个景象。
她在黑暗混沌的梦境中再次看见那个女童,表情木然地站在一株树下。
树的前方是富丽堂皇的屋子,一扇窗就有她家的整堵墙那么大,此时窗户大开着,清晰可见里面坐着个锦衣贵妇,慵懒的风姿,高傲的仪态,然而望向那个人时,目光是温柔的、宠溺的。
那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女圭女圭,却有与她完全不同的待遇,穿着最漂亮的衣服,戴着最漂亮的首饰,婢女们在那女女圭女圭身旁恭维讨好,一派的众星捧月。
女童沉静的眼眸里分不清究竟是羡慕还是嫉妒,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却在路上碰到了一队人,为首的是个华服高冠的男子,他看着她,双眉微微皱起,沉声道:“你怎么会在这?”
一个青衣妇人匆匆跑来,焦虑不安道:“小姐,原来你在这……快随老奴回去吧!”
斑冠男子厉声道:“我不是吩咐过你,不许小姐乱跑的吗?”
“对不起老爷,对不起!老奴这就带小姐回去!”青衣妇人说着拉了她的手快走,她扭头望向那名男子,他不怒自威的脸上没有表情,看着她的目光里也没有亲切,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于是她低下头,一言不发地跟着妇人回家。
穿过一片枯败的梅林,有一个很偏僻的小院,人迹罕至。青竹编织的窗帘挽起,露出一个女子的侧影。她已不再年轻,苍白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拥有的美貌,留下的只有憔悴和衰老,一如外面的那片梅树。
青衣妇人推开门,开始不满地唠叨:“我说小姐,你就不能安分点,别让人那么操心吗?要惹老爷发火了,老奴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真是的,小的这样,老的也这样……夫人,那是手帕,你可别剪!哎哟,真是头疼死我了!小翠,小翠,你眼睛瞎了?怎么任着夫人糟蹋东西呢?”
里屋穿绿衫子的丫头一脸倦意地走出来,抢走女子手里的手帕和剪刀,锁进抽屉里。
青衣妇人还不罢休,继续骂道:“你也真是的,明知道夫人是疯子,还不把这些东西都收好了?整日就知道睡睡睡,迟早睡死你!真不知道怎么会派了你这么个懒鬼过来的……”
小翠提高声音道:“得了吧,平妈,你跟我都一样,要是受重视,哪还用得着派这来陪这个疯子啊?你就省省吧,别装出一副多么了不起的样子。”
“你说什么?”青衣妇人平妈叉起腰道,“你要造反了?”
小翠丝毫不让,两人当即大吵起来。
叫骂声中女童走到女子身边,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妈妈,我今天看到爹了,他很不高兴见到我……”顿一顿,又说:“我还去偷偷看了看‘她们’,妈妈,我一点也不羡慕她们,等我长大了,一定会过得很好的,一定一定会的……”
还有些话她没有说出口,然而毕妃纤知道她想说的是──
迟早有一天,我要爹不再忽视我们!我要让他后悔,后悔这么对待我们!
妈妈,其实我很难过,我真的,很、很难过啊……
她的心是颗坚硬的果子,不让情绪有丝毫宣泄的机会,但那杯毒酒,像把沉重的大榔头,狠狠一锤下来,果子的外壳碎了,碎了一地。
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为什么?
朦胧中有个人在用温热的毛巾帮她擦脸,她睁不开眼睛,却可以抓住对方的手,死命地抓住,然后问他:“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嘘──嘘──”那人轻柔地哄着她,抚模她的头发,“没事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没事了……”
“我、我……我拼命告诉自己不要恨你,不要因为你曾经那样对待过我和娘,就恨你一辈子……我是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想忘记以前的事情啊……可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她哭,哭着喊出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压抑着的委屈。那梦魔像个恶毒的诅咒,一直跟着她,跟着她,不离不弃。
那人似乎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嘘,嘘……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睡醒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他的声音有着神奇的力量,让她慢慢地安定下来,再度陷入昏睡。而这一次,不再做梦。
☆
毕妃纤醒过来,第一眼看见天蓝色的床帐,檀木柱上还悬了把半尺长的小剑,剑鞘上镶着两颗龙眼大的夜明珠,光只这么一样东西,便觉得富贵逼人。
她伸手掀开帐子望外看,雅舍清幽,鸟语花香,阳光从大开着的窗口照进来,两个少女正坐在那儿边绣花边轻声谈论着什么。其中一个转过头来,见她醒了,连忙站起道:“呀,毕姑娘醒了!”
另一个也立即放下手里的刺绣,走过来笑道:“毕姑娘,觉得好些了吗?可还有哪儿不舒服的?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毕妃纤轻拧起眉毛道:“这里是哪里?是谁救了我?”
“这里是乌鸦山,是我们主人救了你。”
乌鸦山?似乎有点耳熟……她忽然想起,曾在议事堂听冯老说过,好像有帮山贼对涵天城虎视眈眈,后因贼王史霸龙病逝,军师白鸦投诚,这才得以安定。难道她们所谓的主人就是白鸦不成?这两人称她为“毕姑娘”,显见是认得她,可普通的山贼又怎会知道她的身份?
一时间心生狐疑,当即警惕地问道:“你们主人是谁?可否容我亲自拜谢救命之恩?”
两少女对视一眼,齐声笑了起来,笑得还有几分神秘兮兮的。毕妃纤不由一愕。
一少女捧出一只匣子道:“主人说毕姑娘看了这个后,就会知道他是谁了。”
毕妃纤接过匣子,两个少女又是一阵娇笑,齐声道:“毕姑娘肯定饿了,我们去给你准备点吃的。”然后携手离去。
真奇怪,她们的表情像是在看什么好戏一样,还带了些许暧昧,难道这匣子里的东西有什么来历不成?她打开匣子,表情由狐疑转为哭笑不得──原来是那个喜欢装神弄鬼的家伙!
拿起匣里的琉璃发簪,发现下面还压了张纸条,写着一句话:“得菩提时,心似琉璃。”
毕妃纤的睫毛颤了一下,眼神顿时迷离起来。
这句话出自《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乃是十二愿里的一句,原文为“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来世……来世……他是在暗示她已经死过一次,往事俱已矣,应该重新面对新生吗?然而,要心似琉璃……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