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袍男子打量着她,沉吟道:“你是毕樱的女儿?”
“是。”她抬起眼眸,一双眼睛晶莹,“娘亲于上个月底去世了。”
青袍男子与红衣女子对视一眼,红衣女子道:“你来这里,是你娘的意思?”
女童垂下眼睑,讷讷道:“娘亲说,你们会照顾我。”
青袍男子望向门口方向,道:“你才六岁,一个人怎么找到这里的?”
“娘亲临死前给了别人银子,托他送我来这里。那人把我送到门口就回去了,我自己推门进来的。”
红衣女子不禁感慨,这么瘦小的孩子,这么沉静的眼睛,这一路颠簸,当真不知受了多少苦。于是将她搂入怀中,柔声道:“你娘是怎么死的?生病吗?”
女童抿唇,半响才道:“嗯……她病了好久,最后受不了那种痛苦,就上吊自尽了。”
青袍男子重重一震,惊道:“什么?她是自杀?那你爹呢?你爹是谁?”
女童抬起头,清明如镜的眼睛显露着纯净和无知。青袍男子低叹口气,扭头对红衣女子道:“阿郁……”
红衣女子笑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毕樱昔年和你交情匪浅,她临终托孤,我们责无旁贷。而且这女娃我瞧着特别顺眼,想来也是很有缘分,不如就收她为徒吧。”
“多谢。”青袍男子握了红衣女子的手,然后回身道:“妃纤是吗?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你的师父师母。”
她拜了三拜,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抬头怯怯叫道:“师父、师母。”
他们没有追问她爹是谁,他们一直是那么善解人意、慷慨仁慈的人,看她从母姓而不从父姓,便体贴地不再勾起旧事,细心栽培温柔呵护,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师父师母。
然而,一个问题在她心中萦绕已久──他们究竟知不知道她父亲是谁?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毕妃纤从睡梦中醒过来,外面天已经黑了,房间里只点了一支蜡烛,桌边坐着个人,有一瞬间,她以为那是戴柯渐,但再定睛一看,却是淮素。
毕妃纤坐起来,淮素闻声立马转头,喜道:“你醒了?”
人一清醒,许多记忆就蜂拥而至,她想起了昏迷前的情形,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淮素走到床边道:“我是否可以问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毕妃纤托住额头,神情不悦,“此事与你无关,我不想说。”
淮素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将一封信递到她面前道:“之所以这么冒昧地在这里等你醒来,是因为这样东西必须亲手交给你。打搅了。”说罢躬身离去。
毕妃纤拆开信上的火漆,看完里面的内容后下床,走到桌边就着烛火将信点燃。火光跳跃,映着她的双眸,莫名地就有了种哀伤。
手指一松,纸张跌落于地,火焰卷起纸边,在最后被吞噬前依稀可见上面的五个字──
“……已成,儿可归……”
第八章
毕妃纤牵着马慢慢而行。
街道两边商铺林立,却有些冷清,依稀间,仿佛又回到初进城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牵着马边走边看。时间过得真是很快,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多月。
她走过“茶余饭后楼”,走过“顾记布庄”,走过“天南地北酒楼”,走过“宝祥斋”……一路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凝聚着一抹不安,彼此交谈,也是小心翼翼,不复以往的随兴轻松。
据说皇帝的圣旨已经批下,由当朝首辅大臣风烨亲自送来,现正在途中,不日便能抵达。戴柯渐他──完了。
一想起那个名字,毕妃纤的眼睛就轻微眯起,强行将那日不堪的记忆抹去,继续思索先前的问题。戴柯渐完了,可是,百姓们不都很不喜欢他吗?不都等着看他的笑话吗?为什么当他真正垮台时,反而会露出这样不安的表情呢?是不是他们也嗅到了掩藏其中的敏感气息?还是人类对于动荡时局的一种本能反应?
毕妃纤摇头,自嘲地笑笑:真是想太多了。涵天城接下去会如何根本不需要她来操心,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从此这里的一切都和她再无关系。
走出城门时,蓦然回首,这满街锦绣,这红尘浮华,随着天边的朝霞一起映入眼中,像上次看着那封燃烧的信一样,莫名地就有了种哀伤。
毕妃纤深吸口气,翻身上马。刚走了半里路,就看见一队人在前方的凉亭相候,为首之人转过身来朝她微笑,正是淮素。
“毕姑娘……”淮素朗声道,“此去长路漫漫,无以为送,特备水酒一杯,聊做饯行。”
毕妃纤下马,一旁的侍女倒了两杯酒端过来,她看淮素一眼,伸手接过道:“多谢大总管费心。”
“请。”淮素举杯,一饮而干。
毕妃纤喝完酒,扫一眼他身后众人,如预料的那样,并没有看见戴柯渐和他的小厮们。
淮素道:“请代我问候令尊。”
“他知道你这么关心他,一定会很感动。”毕妃纤放下酒杯,不欲多谈,正想上马时,突然面色大变,“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淮素扬眉一笑。
毕妃纤捂住胸口厉声道:“你竟敢对我下毒?”
“我的确不敢,不过,这是安罗城主的命令,不敢不从。”
毕妃纤的脸顿时变得惨白惨白,漆黑如墨的眼睛里也多了层蒙蒙水气,颤声道:“这是……他的命令?他要杀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淮素静静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可笑可怜又可悲的小丑。
于是她明白了原因,不怒反笑道:“好、好……不愧是那只老狐狸,果然心狠手辣,但是一杯毒酒就想杀我,也未免太小看神机阁主的首徒了!”
话未说完,毕妃纤手腕一抖,长剑出鞘,直向淮素刺去,趁他闪身回避之际,飞身上马,“驾──”
身后众人纷纷追了过来,毕妃纤模出那盒胭脂,回身一撒,凡被胭脂触到的人都惨叫一声,摔下马去。
淮素叫道:“没有用的,毕妃纤,那是天下至毒‘生死锁’,你逃不掉的!”
毕妃纤不答话,只顾策马狂驰,她骑的乃是千里良驹,因此没一会儿便把众人甩在了后面,眼看就能摆月兑他们时,白马忽地一个急停,口吐白沫,摔倒在地。
毕妃纤随之一同摔在地上,伸手一探马的鼻息,可恶!她怎么忘了──淮素此人心思向来填密,既要杀她,又怎会不事先除去她的马?难道真的在劫难逃?
她抬起头,朝着南方再度大笑起来。真是讽刺,真是讽刺!说什么事已成,儿可归,原来这归宿就是──死!
心在绞痛,淮素说得没错,这是天下至毒,她逃无可逃,可让她就这样束手待擒,绝对做不到!
毕妃纤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四下张望一番后,挣扎着朝西边奔了过去。如果她没听错,那里有水源,找到水源就等于有了一线生机。
也许是天可见怜,大约半盏茶工夫后,竟真的被她看见一条河流,水势颇急。就在那时,追兵也追了上来,一圈弓箭手蓄势待发,淮素勒马道:“你跑不掉了!”
“是吗?”毕妃纤冷笑一声,翻身“砰”地跳入水中。
淮素皱眉,连忙派人去捞。下属们纷纷下水找人,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毕妃纤,一人回禀道:“水势这么急,她大概被冲到下流去了。”
“那就一直追到下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
漫天遍地的水。
水流冲刷着她的肌肤,毕妃纤屏住呼吸,放任自己随波逐流。神机阁的武功里有一种方法,可以利用水来逼毒,然而──活下去做什么呢?报仇?不可能。不报仇?她又会怨恨一生。也许,就这样死去反而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