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安顺公主本是河间王长女,一降生便逢皇上驾临,极得爱宠,携回宫中抚养,至今已有十五载,安顾公主自幼聪慧,随班婕妤习诵诗书,更精于音律歌舞。九岁时就曾编成琴曲《汉宫春》,令乐府乐工侧目;十三岁时为皇上寿宴所编的《四海一清舞》,更是得到皇上的激赏和乐府的推崇,成为每年元日宫中必演的节目。
“虽说郊祭的日子快到了,公主也不必太过辛劳。乐府按月领俸禄,这些编曲的分内事,可不能全推到您身上来呀!”彩云将绢书收起,轻轻劝道,
不是她爱说,乐府掌管祭祀宴会的一切音乐歌舞,宫里供养的乐工何止上百,怎么一到紧要关头就来求主子?堂堂大汉公主难不成专职负责这些事的?
浣春微一摇头,“不,这次的乐舞是皇后娘娘要在父皇寿宴上用的。”
“皇后也太霸道啦!”彩霞跳将起来叫道,“地要讨皇上欢心,干什么不自己编舞作曲,总想捡现成的功劳啊?”
彩云狠捏她一记,皇后在宫中耳目众多,这种话也敢大声乱嚷嚷,嫌命长吗?
浣春淡淡一笑,不以为意,“皇后过去虽曾习舞,却不曾学习过正统的乐舞知识,我帮点小忙也是应该,只要父皇欢喜就好。”
成帝之后赵飞燕,奉是民间选人宫中的舞姬,后为成帝所悦,历婕奸、昭容而为后,性最善妒。浣春的诗文之师班婕妤,便是被她逼得自请奉养太后于长信宫。若非浣春是成帝最宠爱的义女公主,赵飞燕又颇倚赖她的才艺,只怕早不见容于宫中了。
彩霞气仍未消,兀自忿忿不平,“就说上次的《归风送远操》吧,非但拿去向皇上邀宠,还大言不惭地声称是她自己所作,真是……”不知羞耻!
浣春不再理会彩霞,秀眸转向窗外一树雪白的海棠。其实对皇后的善妒,她一直都是很能理解的。既以色事人,早晚有色衰爱驰的一天,到那时,独守空床的凄凉又有谁看得见?
这个后宫,不,不如说这个天下,都是以男子的需要为依存的,身为弱质女流,惟有善用女性的天赋为自己争得一个位置,甚至这种位置,亦是朝不保夕的,因此,谁又有资格怨恨谁呢?她的老师班婕妤不也深明这个道理吗?那首传唱天下的《怨歌行》,所怨的也不是皇后,而是曾信誓旦旦的良人啊,
“新裂齐纨紊,鲜洁如霜雪。栽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拨弄着瑶琴,信手弹出《怨歌行》哀婉的曲调,她轻声低吟曲辞,心头浮起淡淡的冷笑。
或许这就是命吧?冥冥中掌控一切的神祗早已定下了所有生灵的道路,不容一丝违逆、而自己呢?自己的命运又会如何?真的会因为这一双断纹掌而遭逢不幸吗?
七岁时听班婕妤讲了佛经中《母鹿哀子活》的故事后,她哭着闹着追问为什么自己的爹娘不要她,将她送进宫,更从不来探视,惊动了太后跟皇上。也就是在那一年,她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已经被预言注定了的命运。
她也曾怨恨过为何上天要赐绐她这样的命运,但年复一年过去,她学会了平静地接受和等待。按照潭师古的预言,她在十六岁那一年将遇上无法化解的生死大劫,若是命中注定天亡,当然无活可说,若侥幸不死,这一生怕也只能终老于宫中。悠悠岁月,寂寂深宫,没有点聪明和耐性的话,还真不易过哪。
只是,在这深宫之中,并不是只要有耐性就能平安度日的。她这样用心学习乐舞,又毫不吝惜地在皇后与宫廷中使用,其意也是为了自保。不想被宫中的倾轧吞噬,就必须让自己变得很有用,无论对哪一方……
正沉思问,忽听外面一声高呼:“皇上驾到!”
汉成帝刘骜笑容满面地踏进阳和宫,看得出来今日龙心甚悦,拉起向他行礼的浣春,“春儿不必多礼,朕今日高兴得很啊!”
浣春含笑问道:“何事令父皇如此欢喜?可否告诉春儿,也好让春儿陪您一起高兴啊!”
“今日早朝,国舅曲阳侯献上紫云灵芝一株,据说是昨夜突然于皇宫正门上长出来的。这岂非大大的吉兆?本朝盛世,故而天降祥瑞,朕难道不该高兴吗?哈哈哈哈!”刘骜得意非常,纵声大笑道。
皇宫正门能在一夜之间长出灵芝?浣春心中讶异又疑惑。她虽然长于深宫,却也知道灵芝多出深山大泽,尤其是人迹难至的峭壁绝崖,而皇宫正门……可能吗?
“父皇,这紫云灵芝可否让春儿见识一下?”
“朕正是带来让你开开眼界的,来人!”
一旁早有内侍将祥瑞用金盘盛托至浣春面前。那是一株大如巴掌,色泽深紫的灵芝,状似华盖,异香扑鼻,的确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珍。
浣春小心翼翼地将灵芝托于掌心,仔细端详了片刻,黛眉微蹙,“父皇,这件事或有曲折……”
“怎么?”刘骛诧异地问,“灵芝难道是假的?”
浣春摇了摇头,“不,灵芝确是奇珍,只是恐怕非宫门所生。若是这灵芝如曲阳侯所言,乃是昨夜突然长出,今早方才为人发现采下,根蒂处应该还很新鲜才是,可这株灵芝根蒂处已呈黑紫发干,至少已离根十余日……”她倏然住口,不再说下去,刘骜却已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欢容陡变。
“王根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哄骗朕?什么天降祥瑞!”再看一眼那金盘中的灵芝,怒气勃发,一掌扫落地上,跺足怒道:“朕定要治他个欺君之罪!”
“父皇!”浣春急忙拉住刘骜的衣袖,心中不由暗悔自己的多言,“曲阳侯断不至于有意欺君,也许是因为父皇寿辰临近,故而想出这么个法子,其意也在于让父皇开心,父皇就不要再追究真假吧?”
刘骜怒气未息,“即使是要令朕欢喜,也不可用天降祥瑞来开玩笑!若传出去,岂不让百姓笑朕昏庸!”
浣春微笑劝道:“其实这灵芝的确大非凡品,即便不生在宫门上,然而于此时出世,不也是一桩祥瑞吗?父皇寿辰将至,曲阳侯献上奇珍,父皇也该欢喜啊。何况此事早朝时已为众臣周知,再降罪于曲阳侯,岂不为人所笑?再说曲阳侯乃是太后亲弟,父皇的亲舅,父皇真要下旨严斥,只怕太后脸面上过不去,不如一笑了之。父皇若还生气,将曲阳侯宜人宫里面责就是。”
刘骜默然片刻,叹道:“春儿,你若生为男子,朕定将皇位传予你。”
“父皇又取笑春儿了,舂儿怎配为帝?太子文才武略皆为上上之选,将来定能继父皇之志,成为一代明君。”
成帝年老无嗣,太子刘欣乃是定陶王世子,三年前随父入朝时,受成帝赏识而立为太子,与浣春情谊甚笃。
“朕身边亲信无数,只有春儿你真正贴朕的心,唉!”成帝一声叹息,“你已经到了及笄之年,朕也该早日为你选一位驸马才是。”
“父皇?”她诧异地抬眼,“春儿……命格凶险,只求能陪父皇终老于宫中,怎敢作婚嫁之想?”
成帝不以为然,“胡说!你在朕身边十余年,何曾有什么灾祸?你父母听信那些方士谄言,实在糊涂!你怎地也跟着糊涂起来?”
浣春垂首,方士陷言?好容易的四个字,她却为此付出了十五年的深宫岁月啊。因为垂着头,没有人看见她眼中掠过的那一丝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