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冷酷怨毒的口气,重重敲在她心头。
“呵呵,你仇人?我知道,我知道,前世的仇人今生的冤家,三生石上的旧相识是吧?”另一个伶俐聪慧的侍女说。
“她的确是我仇人。”青湖忘不了那椎心的痛苦,他一路上按捺着,终于忍耐不住,竟在这儿发泄出来。
“她怎么你了,你非说她是你仇人?”年长的侍女连声问。她们是家长里短什么都想知道,如果有人要问东边梅家刚生了个胖小子或是西边柳家有个侍妾逃走的事,百晓生不能回答,就该请这帮子婢女解疑了。
“她害死了我。”
语调阴冷,带着无限幽恨怨气,众人都是一惊,见他双目凝然,不知该说什么。瓜子脸的小丫鬟笑着点点他的脸说:“是啊是啊,我知道她害死了你,连怎么害死你的我都知道呢。”
青湖想,千里外的事情,她们真的都了如指掌,那可就真不愧是百晓生的侍女了。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她美貌无双,知道她害你得了相思病,你没法子医治,一命呜呼,可是用情太深,魂魄还跟在她身边儿,是吧?”
众婢哄笑。几个年长的侍女笑得直不起腰,顺势坐在椅子上,“这相思病,我们也想你能害一害。不过,要被我们害才好。”
青湖心道,果然我的火候不到。现在不要说不能报仇,就是真的报仇后,我本身还是懵懵懂懂的,如何生活下去?人的事情都很费解,就说病吧,怎么能随便害呢?她们看来个个如花似玉,心地都很歹毒,诅咒我害病死掉,还笑得花枝乱颤的。前两天听说书的人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对了,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青湖!”
邢枫站在门口喊他。他忙走过去。
几个丫鬟还吃吃笑着说:“你叫青湖?好名字。青湖啊,要记得多多来看我们!”
青湖含糊答应两声,心里早生厌恶之心,也不回头,跟着邢枫离去。
“久闻先生博学强记,今日斗胆打扰先生,是为了解决我心中多年的困扰。”邢枫礼貌地说,嘴边带着柔婉的笑容。向擒昆瞟眼望青湖,他站在门口,墨黑的双眼看着他。那双眼里不再氤氲着迷幻的雾气,反而带了些事不关己的淡然。
“姑娘有什么疑问,请讲,我是知无不言。”
“那好。请问先生是否记得十年前发生在北河口的一桩血案?”
向擒昆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颤了颤,他一口饮尽茶水,沉吟着说:“我不记得。”
“什么?”邢枫眼前掠过焦虑的影子,她按捺着柔声说,“请先生细想。那件事,也算得上是轰动武林了。”
向擒昆微微一笑,说:“姑娘,我不知道你所谓的血案和你有什么关系,或许是你的亲人发生变故吧。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有句话说得好: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对你来说,你的亲人即使是折断只胳膊,也算得上是极为可怕的血案。但实际上在江湖上是否有名呢?或许在我们这些旁观人看来,不过是时间长河中掠过的一朵涟漪,根本没什么出奇。如果你问的是百年前栖霞派一派上下五百口人被魔教所害,血流漫山,引起魔教和正派人士十多年的厮杀;或者是山东郑家一家三百口人被杀,血案最后传到皇帝耳边,山东大小四十多个官员牵连被处死的案子,我能给你很多资料。但是所谓的河口血案,抱歉,我真是闻所未闻。”
邢枫终于克制不住,她尖声喊道:“不可能!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在说谎!”
向擒昆勃然变色,霍然起身,说:“向某一向不诓骗于人,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姑娘既然不相信向某,又何必问我?”
漫天的血雨仍然洒在她的眼帘上。仿佛炙伤了眼膜,那伤感而痛苦的情景长久地留在她的眼前。
她犹不死心,苦苦哀求:“先生,你告诉我,我绝不会透露给别人。求你告诉我吧。”
向擒昆背过身去,淡淡地说:“我不是不想帮助姑娘,而是爱莫能助。”
第3章(2)
邢枫坐在向宅门口冰凉的台阶上。她已无力走路。
一个人长久的希望突然破灭是什么感觉?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脚好像比身体更重。她纤细的身体已经不能负荷如此沉重的脚了。
如果能够遗忘该多好。
从噩梦中醒来,她数百次数千次地企求,要是能将她的记忆全部抹去,就像扫除地上的黄叶一样,全部干净地抹掉,她该多么的幸福。
可是老天聋了,她的祈祷从未听见。十年了,她的双眼总被一层血雾蒙着,头疼欲裂,她就是蜘蛛网上垂死挣扎的蛾子,没有逃月兑的希望。
不……
她申吟一声,她不能怨恨不能遗忘,如果连她也忘记了,死去的人就更加悲惨可怜了。为了死去的人,她要牢牢记住一切。一生都不忘却。
凉意从脚下一点点渗上来,阴冷而忧伤的气息,一直萦绕在她的身边。
青湖一直站在一旁等她。
他陪伴着她,却又憎恨着她。
她一生孤单,到今天终于有人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但他却满心怨恨。
“先回客栈吧。”
“你还记得你的父母吗?”邢枫问。
“不大记得。”
“……你会伤心吗?”
青湖反问:“什么叫伤心?”
邢枫无语,她沉吟许久才说:“……就是心口堵得难受,一想起他们,血像沸腾一样涌上头顶,心口和嗓子眼像被棉花塞住,发泄不出来。”
青湖说:“那我的确伤心过。”当那只小狐狸被人类女子背叛,当它还不相信她会伤害它,而黄土如雨洒落全身时,它的心里百味聚集,就是她说的伤心了。
邢枫想,我还不算寂寞,两个伤心人比一个伤心人要好过一些。为什么这么想,她没仔细考虑。
这日,她报以希望的人让她失望。暂时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向下走。
“你想他们吗?”
青湖知道邢枫指的是自己的父母,他说:“不怎么想。”
“为什么?”
“有什么可想的?狐狸是不大想念自己的父母的。我有时候回忆起他们,那也仅仅是回忆起他们而已。”
“他们死了吗?”
“或许死了,也或许没有。青狐一族的寿命比普通狐狸长得多。但如果被其他猛兽袭击,或许会死。”
“你不在乎?”邢枫语带指责。
青湖没听漏,他解释说:“我们杀死别的动物,吃它们的肉维持生命。有一天别的动物吃掉我们维持生命。很公平。如果只让一种动物吃另一种,它自己完全没有被猎杀的可能,那就太不公平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冷冰冰的。邢枫说:“你还不是人。”
青湖目中神光暴涨,脸色阴沉下来,说:“的确,如不是某人,我还是个自由自在的狐狸,徜徉于青天绿地之间。”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邢枫暴怒,吼道,“男人的心胸就应该开阔些,纠缠于往事有什么意思?一点点事情就耿耿于怀,你也太小气了。”她怒气未消,朝青湖大吼道,“人生有就像海水一样,有低谷有高潮,你遇到一点点挫折一点点痛楚就嫉恨难消,一辈子沉浸于其间!你的出息,就止于此,真让人失望!”
青湖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那些话奉送给你自己不是更合适?”
邢枫语塞,她的事情从来没对青湖说过,因此青湖无意中说中她的心事让她更加难堪。她何尝不想忘记一切,就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可她永远做不成普通的女子了。普通女子在她这么大时已经是两三岁孩子的母亲,她已经被那些普通女子抛下,永远也追赶不上了。